|
澎湃新闻网
当初被抱走的娃娃终于长大成人回来了，张明发夫妇开心的合不拢嘴，他们打算过年置办酒席一家团圆以示庆贺。
1983年5月31日，邹玉花和张明发夫妇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根据计划生育政策，这是一名超生儿。
邹玉花给孩子起名“张华勇”，她解释“生下来勇敢，就叫张华勇”。
然而，1983年11月，尚未断奶的“张华勇”即被四川资阳简阳市老君井乡的县乡两级计生部门人员强行抱走，送养给他人。
从此，“张华勇”变成了“李猛”，在另一个地方成长。31年后（2014年底），“张华勇”与“李猛”才合二为一，与亲生父母团聚。
2015年1月26日，时任老君井乡党委书记吴太章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证实了此事。他说，那时候（1980年代）计划生育施行正紧，“当时政策的口号就是 催钱催粮，刮宫引产 。”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国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严厉，超生户或者交罚款，或者选择“调整”。“调整”就是超生婴儿由计生部门抱走后，“调整”给无子女家庭收养。然而，“调整”的做法没有法律依据。
寻亲启事
58岁的邹玉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碰到了一个算命的老太太，旁边是两个算命的女子，远处还站着个小伙子。
梦中，她对老太太说：“你给我算算，我最近身体不舒服，到底怎么了？”老太太并没有搭理他，等两个女子走后，算命的老太太对她说“你的好财运来了”。
邹玉花惊醒后摇起了身边的老伴张明发，告诉他“做了个发财的梦”。这是2014年11月28日凌晨4时许。老两口开始讨论，怎么会发财呢？张明发好气又好笑，“就是个梦。”
这天早上9时许，他俩吃过早饭后，打开了位于四川简阳市贾家镇关帝庙桥头饲料店的卷闸门，然后坐在门口，等待顾客上门。
上午10时许，送孩子上学的邻居从贾家镇街上回来，经过张明发家饲料店门口时，邻居手拿着一张寻人启事的传单摇晃着说，“你们看，怎么还有儿子找老子的？”
张明发接过来一看，标题为“寻亲启事”的纸上写着：本人，男，1983年出生，因当年亲生父母超生，被简阳县计生办抱走，抱走时只有几个月大，现迫切想寻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有知道1983年简阳县内因为超生被抱走男婴线索的请与我联系。后面是一个尾号6个“5”的手机号码。
这张“寻亲启事”当天在贾家镇街上贴出了许多。70岁的退休老人，原老君井乡党委书记吴太章散步时也看到了这个信息。他琢磨着，启事中的手机号码连续有6个5，看来寻亲的不是个普通人，“我想是个发了财的老总吧。”
突然，吴太章的脑海里一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上面的时间是1983年，那正是他在当地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随后，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不可能是那个娃娃。”
在街头饲料店的门口，等老伴张明发念完这个“寻亲启事”后，邹玉花迫不及待地想给这个“靓号”打个电话。因为，就在1983年，他们的孩子出生刚半岁就被人抱走，然后杳无音信。
李猛想了一个最笨的办法，打印传单散发张贴寻亲启示。
为了寻找亲生父母，在这个手机里李猛专门储存类似情况的来电者，这些人都来自四川简阳。
超生儿子
1983年5月31日，邹玉花夫妇的第二个儿子出生。在此之前，1980年，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张国洪。根据计划生育政策，他们的二胎属超生。
彼时，张家还住在简阳县的贾家区老君井乡卧龙村，张明发就是这个村大队的队长。时任老君井乡党委书记吴太章告诉澎湃新闻，那时候计划生育施行正是鼎盛的时期，“当时政策的口号就是 催钱催粮，刮宫引产 。”
张明发回忆，因为超生，二儿子出生一周之后就被老君井乡计生办给抱走，而他也被喊去乡政府谈话，并在会议室里作检讨，“后来我就说，孩子还太小，我抱回去养一阵子，养大点再说”，双方讲好条件等养到半岁再看。
在当年端午节过后，邹玉花被叫去做结扎手术，之后半年内相安无事。邹玉花一度认为“政策宽大了，儿子没有滑脱（被抱走），生下来勇敢，就叫张华勇。
当年11月8日前后，乡党委书记吴太章又喊张明发去乡上，“他说，你要罚款还是孩子被抱走？他让我选择。我选罚款，然后乡计生办的夏仕群就开始算账。”
当时算出了1601元的罚款，限定张明发在3天之内交清。张明发说“我两天之内就交齐了，向一个亲戚借了600元，又向一个朋友借了500元。”
张明发记得，11月11日，卧龙村大队会计来登记“张华勇”姓名，要上户口。
张明发回忆，1983年11月13日中午，突然有老君井乡党委书记吴太章、贾家区计生办主任袁子文、老君井乡计生办主任夏仕群及简阳县公安局的谢利国等约50人来到他家，要将孩子抱走。
“我说你们说话不算数，罚款都交了，不是说好的抱人不罚款，罚款不抱人吗？”张明发急了。袁子文则答复他这样违法并承诺退钱，“几天后，他们给我退了1000元。”
第二天邹玉花哭着对他说，“去找，找不到不能回家。”
张明发觉得，就算把简阳县的11个区60个乡，全部走过来也要把孩子给找回来。他说，他后来从县计委打听到，孩子交给县城里一个退休工人吴老太太养了三四天了，“但他们不说具体地址，我们也找不到。”
不甘心的张明发又找到县政府，县领导告诉他，孩子被分到平泉镇有人领养了，但仍然没告知具体地址。
在找孩子的过程中，张明发打听到，抱走孩子的不仅是他一家。另一个叫曾朝根的人，也因为超生，孩子被抱走给他人领养，“曾朝根是有编制的工作人员，他儿子被分在本乡上，过了两三年他又领了回来。”
作为村干部的张明发和时任老君井乡党委书记的吴太章之间，平常因工作会有接触，但因为此事而决裂，“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我恨他抢我儿子。”张明发说。
吴太章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证实了张明发的说法。他回忆，当年老君井乡让计生部门抱走了两个孩子安排给他人领养，其中一个就是张明发的小儿子，具体办的人是夏仕群，“当时政策严，无论什么手段，把人口减下来就行，这两个是干部身份，抓典型，开会再宣传，看谁还敢超生，我和张明发到现在见了也不说话。”
错领养子 得知儿子被平泉镇的人领养，张明发坐车到该镇相邻的金鱼乡去寻找。
张明发称，第一次去时，便打听到一个姓王的单身汉从县计生委领养了一个孩子，但对方拒绝见面。
第二次再去找时，被王姓男子举报到金鱼乡乡政府，“人家说这样找是错的，有罪，然后乡政府关着我，也不让我出去。”
对方的这种举动，加深了张明发夫妇的猜忌，觉得金鱼乡王姓男子领养的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小儿子，“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孩子可怜，一个单身汉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养好儿子？”夫妇二人，除了落泪也只能默认。
1992年，张家从老君井乡卧龙村搬出，到贾家镇关帝庙桥头开饭馆，后改卖饲料。
1996年年底的一天，金鱼乡的王姓男子突然带着13岁的儿子出现在了张家的饲料店门口。在邹玉花夫妇的描述中，当时带来的孩子光着脚，衣不蔽体；王姓男子指认夫妇二人给孩子，这才是你的亲生父母，“他说他供不起了，要上初中，没有钱，送回来了。”
“娃娃名字叫王勤福，名字取的好，我们也没改，当天晚上我们一起高兴喝酒，然后娃娃在我们家耍了几天才回去，”张明发说。
不过，张明发夫妇二人还有所怀疑。他们记得他们小儿子的生日是1983年5月31日，而王勤福的生日是1982年12月份。对此，王姓男子给他们解释，一开始他领养孩子后领错了，后来抱到计生委又换了一个。
同时，双方到贾家镇上的简阳第二人民医院化验查血型，“查完后，那个医生说，差不多，然后我们就高兴了，他说差不多。”
1997年春节过后，张明发把王勤福接回了贾家镇，开始在贾家镇中学上学，“户籍也没改，就在金鱼乡王家，他上初中住我们这边家里，离学校也近，我们还高兴得很，娃娃回来了。”自此，夫妇二人把王勤福当成了被抱走的小儿子。
王勤福初中毕业之后，被张明发夫妇送去参军，在复员之后，张明发又让他报考了驾校拿到了驾照。
做生意有点积蓄的张明发，一边给王勤福买了一辆新的货运汽车开，一边盖了三层楼房，2层分给了大儿子张国洪，3层分给了王勤福，“当时就说，你兄弟俩一人一层，他俩也没什么意见，都挺好。”
然而，夫妇二人在不经意间发现，王勤福头顶的头旋是单的，只有一个，“我们家大儿子两个头旋，当时小娃娃被抱走，也没什么明显的胎记，但记得也有两个头旋，我们就在想，这可能不是我们的那个娃娃。”
尽管发现了这一点，张氏夫妇仍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既然养这么大了，就拿王勤福当亲儿子对待吧。
在邹玉花的印象中，王勤福喜欢喝酒。夫妇二人决定给王勤福讨个媳妇，“但说了个媳妇，他出去喝酒回来就跟他母亲（邹玉花）争执吵架。”张明发说。
2006 年4月，又一次发生母子争执。张明发称他当时骂了王勤福几句，王二话不说收拾穿戴的衣服就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并断了联系，“他和他媳妇、丈人生活在一起，房子给他留着他不要，车子他也没要，啥都没要，他也不敢要，现在都不联系了，他可能也知道了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们整整养了9年，23岁时离开的我们。”
李猛和生母邹玉花去做DNA亲子鉴定的结论。
寻找父母
在王勤福生活成长在张家的同时，17岁的小伙儿李猛初中毕业后北上到黑龙江齐齐哈尔谋生。
李猛的家在四川简阳市平泉镇，北上外出打工时，他就已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孩子。
李猛告诉澎湃新闻，在他小时候跟着父母去赶集时，邻居亲朋们就会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个领养的孩子，长得很漂亮。”
这样的说法一直伴随着他的童年。李猛回忆，大约13岁时，一次调皮，父母亲在教育他的同时，也将真实情况一一说给他听。
李猛明白这意味着自己是“超生子被抱走领养”的传言不假。他说，原来养父母之前有两个孩子，结果都不幸夭折，后认为再无生育能力，就从简阳县计生委领养了他，而后生了个比他小7岁的妹妹，现在跟着李猛做生意。
初到东北的李猛，先学了厨师，后又自己做生意，经营起了一家公司，并娶妻生子，“现在我女儿都6岁了。”
李猛认为，养父母对他不错，“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我运气好，不愁吃穿，没有委屈。”
尽管生活顺风顺水，但“自己过得不错，可是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他们长什么样？过的怎么样？”这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他觉得应该找找亲生父母，却无从下手。
李猛的想法获得了妻子的支持。“我媳妇说，你应该找，现在不找过两年你再想找可能就找不到了，你都30出头的人了。”李猛说。
他也觉得，虽然家里关系和睦，也不差钱，但连自己的祖坟都不知道，这种感觉说不出来，在心里是个坎，“我要找，现在还不能跟养父母说，老人家是农村的，没文化，怕多想。”
2013年下半年，李猛开始行动了。他从黑龙江齐齐哈尔开车回到四川简阳，找当地计生委查询资料。这是因为他从寻找孩子的他人处听到“像3月7日出生的，在计生委的档案资料里编号是37号，“那我的也应该有编号吧。”
李猛说，一开始计生委也重视，听闻李猛是超生被抱走由养父母领养后，承认他是“受害者”。在李猛的坚持下，计生委拿出了1983年的所有档案，他说：“我抱去酒店一个一个看，资料里没有我，不过看到当时计生工作人员的工资一个月30多元，那时候1000多元（计生罚款），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虽然材料里并没有找到什么，但计生委也在帮忙寻找情况类似的家庭。
2014年年初，李猛得到消息有一个1983年超生的孩子被计生部门抱走后由他人领养。第二天他就从齐齐哈尔飞到成都，对方家庭的两姐妹也从乌鲁木齐飞到成都，“大家都出自农村，相互以为就是兄弟姐妹。”
随后，双方当天下午3点就到医院做DNA鉴定，“结果出来后不是，两姐妹不相信，第一次跟他们父亲做的，第二次他们又要求我跟他们母亲做鉴定，钱他们出，重新做了鉴定，结果出来还是不是，他们就哭了。”
家人团聚
2014年6月份，李猛在简阳当地媒体开始打广告，播出寻人启事。
结果，当地媒体对他的广告词进行了删减，“一不能提超生，二不能提计生委，就这样关键的信息没了，滚动播放了一周，没有任何效果，就算看到也不会知道。”李猛说。
2014年10月份时，他再度从齐齐哈尔回简阳，他决定采取最笨的办法，打印散发传单，要覆盖简阳市的55个乡镇。“我雇了3个老太太，每天给他们100元，让他们就在简阳每个乡镇去散发传单。”
在“寻人启事”的传单内容里，李猛把时间局限在1983年出生。然而，让李猛始料未及的是，传单发出去之后，每天有近50个电话打给他，“我的电话成了热线电话，连续4天很多人给我打电话，情况跟我一样，超生被抱走后领养，而且是同一个地方同一年，这个数量无法估算。”
为此，他特意拿出另一个手机，储存了这些不知道名字又没见过面，但有同样目标者的电话。此时，李猛也有了经验，打电话先问血型，“我血型是O，如果血型对不上，别说花钱做DNA，见面都不用了，因为电话实在太多了。”
后来，他又回成都跟人去医院做过1次DNA鉴定，但结论仍然无亲缘关系。
一切似乎都有预定。2014年11月27日，李猛在贾家镇刚发出10多份传单时，手机铃响了。
打来电话的，正是卖饲料的邹玉花。电话中，邹玉花直接要求见面。
10分钟之后，本就在贾家镇街上的李猛，和朋友开车到达张家饲料店的门口。一下车，已经为寻亲见了很多人的李猛，感觉这一次不一样，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使得他们陌生又熟悉。
张明发走上前开门见山，“你把头低下，我看有几个头旋？”李猛觉得寻亲以来从没人这样看过自己。
张明发一看，李猛头上两个旋，跟记忆中唯一的印记相符。当李猛问血型时，一旁的哥哥张国洪一口说是O型，血型符合让夫妇二人心里一颤，“那种感觉是，虽然没见过，但从面相和感觉来说，确实跟其他人不一样，错不了了。”
简单的寒暄之后，李猛身份证上的生日农历十月十四，刚好和被抱走的农历十月初九相符，但是，有了上次验血认错儿子的前车之鉴，张明发要求去做DNA鉴定，想给自己吃个定心丸。
当天，双方来到四川西南司法鉴定中心。负责检验的医生看到李猛后说，“李先生你又来了，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愿你成功。”
2014年12月8日，鉴定结论出炉：本次鉴定支持邹玉花是李猛的生物学母亲。
12月16日，双方都得知鉴定结果后，一家人激动不已，电话那头李猛对邹玉花说“老娘，没错，这次你认好了，我就是你的儿子。”这也是32岁的李猛，第一次开口喊自己的亲妈。
2015年1月26日，张明发夫妇二人告诉澎湃新闻，他们要求李猛慢慢告诉自己的养父母，两家走动，亲如一家，不会因为寻亲成功了就放弃任何一边，“我们已经订好了摆酒席的日子，等过年给他庆祝，亲戚们也来认识下，感觉确实就像做了个梦一样。”
1月27日下午，简阳市人口和计划生育局副局长王永才告诉澎湃新闻，这两年确实有“超生儿被抱走送养”的人到他们单位寻求帮助，想找到自己的亲人；2013年有媒体曾为此事到访过，但是因时间跨度久，局里没有相关的资料档案，当初的计生干部如今已退休不知去向，所以对过去的工作不清楚，也不便评论，“这种情况是有，我们也只能提供力所能及的的帮助，了解情况后一层层也向上级反映这个问题。”
（因采访对象要求，李猛用化名）
| 
发表于 2015-1-27 05:10:24
收藏
分享
发表于 2015-1-27 07:59:53
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