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一次,我們一起去見胡啟立,辦公室在二樓,但是沒有電梯。李锐已經九十好幾了,卻是一個人趕來。當李锐和我一起爬到二樓樓梯的拐角處時,他臉色發白,嘴唇發青,氣喘吁吁,差點倒下了。我們趕緊扶着他。但他很鎮定,慢慢靠着牆,從隨身帶的黑提包裏拿出硝酸甘油噴霧劑,往嘴裏噴了幾下,又過了一會,他才說:「沒事了。」我們繼續爬上二樓。那天跟胡啟立談了許多。其實,他的身體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好。儘管他快到一百歲時還堅持游泳,還經常在游泳池看見他,他一般遊仰泳。但是他心臟安裝了起搏器,又有冠心病,肺也不太好。在他看來,與身體以至生命比起來,為憲政民主奮鬥才是更重要的。
二〇一六年,《炎黃春秋》也迎來最後的寒冬。那時,我們這幫”老傢伙”裏,只有李锐、何方和我還健在,還能思考還能走動。《炎黃春秋》顧問小組,還有郭道暉、江平兩位法律界頂級人物,和中年骨幹陶斯亮、胡德华。
當時我九十三歲了,精力明顯衰退,心裏非常焦慮,那一段時間因為李锐腿部拉傷,走不了路,我就約何方、宋以敏夫婦經常到李锐家碰頭。
二〇一六年春,《炎黃春秋》依慣例舉辦迎春茶話會,遭到當局阻撓,李锐、何方和我主张坚决抗争,编辑部同人和顾问们都齐心协力。我說:「茶話會非開不可,我們幾個老傢伙站在前頭,讓他們抓,這麼冷的天,進去後就死在裏頭了,這是最好的結局。」李锐、何方都堅決贊同。最终,我们的會轉戰了幾個會場,还是成功地举行了,來盯梢的人挺多,他們就坐在會場邊上听。
李锐的晚年,跟我來往就更多了,基本上不到半個月就見一次面,談談政局,說說心裏話。不是我上他家,就是他來我家。其實他老伴張玉珍跟我說了很多李锐家的苦惱,但是他從不談這些家常事, 每次跟我在一起,都是談国家大事,即使談他過去的苦难,也是幽默輕鬆。李銳在晚年鼓勵雜志社的楊繼繩寫完記錄中國大饑荒的那部力作《墓碑》,李锐多次為他提供資料和指導。楊繼繩說,沒有李锐和眾多老同志們的支持鼓勵,沒有李锐的著作為基礎,他不可能完成。
最后时光——何時宪政
二〇一八年三月,李锐因肺部感染住進醫院,腦子清醒的時候,他總是要老伴張玉珍打電話給我:「李锐惦記杜老啊,要我問問老杜身體還好嗎?」我在家時也經常接到他夫人的問候電話。當他不發燒了,我們去看他,他在昏睡中聽說我來了,果然睜開雙眼,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握了很久很久。張大姐說話,他點頭。
去年中秋節,我專程到翠微路的華普大超市,給李锐買了盒最好的月餅送到医院。後來,醫生為了降低感染風險,不讓外人探望,我們也就沒有機會再去看他了。之後張玉珍經常受李锐之託來我家,談他的情況,但我心裏是放不下的,知道他前一段日子還在看報紙,也很是歡喜。我心想,硬骨頭李锐可以熬過這一關的。
一直到二〇一九年二月十二日,突然聽李锐夫人說,李锐不太好了,醫生讓家人通知我去探望。那天,老天降下罕見的鵝毛大雪,我們趕到北京醫院八一五病房,李锐帶着很大的氧氣面罩,臉有些浮腫,他的身軀還是那麼偉岸。我輕輕握着李锐的手腕和脈搏,我感覺到他的心跳還是有力的,突然,他的手動了一下。我清楚地感覺到,在即將永別的時刻,他最想對我說的,還是那句他說過不下百次的話:“何時宪政大開張?”
唯一憂心天下事,何時宪政大開張。不久將投爐火中,為民作主未寬鬆。何時憲政施行了,讓我靈魂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