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悦
01 今天是我离家出走的第54天
我一个人走在纽约Chinatown空荡荡的街上,被清晨浓重的白雾包裹吞噬着。路灯闪烁着泛着橘黄色的光圈,让我回想起无数个只有一盏小小暖光灯陪伴的夜晚。这种令人熟悉的孤单与茫然,仿佛把我带回了小时候。
“获得一等奖的同学请和父母一起站好,马上要拍照啦!” 同学们一个个都被父母家人环绕着。我呆呆地捧着获奖证书,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对着镜头笑,努力地把嘴咧到最大,咧到脸都要僵住了。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是独自一人。 我的父母在美国。
这天晚上,我也终于接到了我掰着手指等了很多天的越洋电话,才知道爸爸妈妈开始在餐馆打工了。 妈妈声音很低,带着点疲倦:“小敏真厉害。我们都高兴坏了呢。” 妈妈的声音总能让人瞬间卸下心防,让人鼻子一酸。 “爸爸呢?怎么他从来不打电话给我?” 妈妈略微停顿了一下,说:“餐馆现在正忙呢,他掌勺,走不开。” 电话那边非常嘈杂。锅碗瓢盆叮当响,炒锅轰隆翻动,不时有铁勺敲得当当响,原来这是爸爸工作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在对我问候。
而电话的这边,却是接近冰点的安静。空气中的沉默与尴尬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电话那边似乎有人在怒气冲冲地喊妈妈的名字,然后电话便“嘟”地一声挂掉了。 12700公里,12小时,将我们的世界割裂成了两半。
我从没见过像我父亲这么抠的人。 抠到连匀一点挣钱的时间给我打电话也不肯。
02 我在一家离家很远的韩料店打工
到中午餐馆渐渐忙了起来,我也像陀螺一样到处乱撞。 每次拿托盘顶着好多碟小菜在桌与桌之间穿梭的时候,就会想起12岁那年的年夜饭。
12岁,我终于得以跨过那道分割线,来到了美国。 然而父亲对我却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常常都是电视开着,我和他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讲什么,应该讲什么。就这么坐着。 除夕晚上,又是尴尬。 “来——让一让——”他拿着个小盘子托着七八杯饮料从厨房出来,那样子简直像在表演杂技。可结果放下来的时候,有一杯洒了大半。 “又不是在店里,多拿几趟又没事!你看看你,桌布都脏了!”妈妈在小声地抱怨爸爸。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又抬眼看了下我,好像有点抱歉的意思。 “职业病,职业病了。” 坐下来以后,我发现他有点驼背了。不知怎么地,因为他那不好意思的眼神,我有些鼻酸。 那天,我在心里原谅了缺席了十二年的父亲。
我从没见过像我父亲这么抠的人。 抠到为了赚钱吃再多苦也无所谓。
03 后来他终于不在别人那里打工
拿攒了多年的钱开了一家小餐馆,做中餐。 店很小、房子也旧。每天十点开门,晚上十二点关门。为了省钱少雇几个人,几乎所有事都是他做。 我也开始长大,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有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我想象着这家凝结着父母多年汗水的小餐馆,有一天会变得宽敞明亮、远近闻名,有精致的菜肴,有专业的员工,有华丽的装修。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这家小餐馆仍然这么小,这么旧。 他总是说:“有这个钱干什么不行啊,干嘛花在这上面……”不愿意雇人、不愿意扩大店面、不愿意买好的原料。他仿佛是持着某种执念,只是攒着所有钱。
我开始避开它,和朋友一起经过时会绕着圈子,等和朋友都分别了,才回到这家不起眼的小餐馆。 进入大学,我选了科技工程方向的专业,看到了更多新奇的东西,也觉得自己有了改变这家小餐馆的底气。 可没想到这却成了压沉我和父亲脆弱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真的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抠的人!”我终于说出了口,带着多年的怨气。 可刚说出口我便后悔了。 父亲没有激动地回呛,我甚至没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怒意。 他只是长久地沉默,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像是不认识我似的,上上下下地大量我。 许久才开口:“是,我是抠啊……这么抠还是没能攒够……没能……给你……” 说到最后已经成了低声的喃喃。他索性低下了头,不再看我。 我从没见过像我父亲这么抠的人。 抠到攒钱攒成一种执念,变成葛朗台。
04 我好像懂了
说是离家出走,不如说是因为愧疚而无法面对,是我单方面的鸵鸟式逃避。 我现在打工的餐馆,老板杨叔是一个很和蔼、很好说话的人。离婚了以后就自己一个人辛苦经营这一家韩料店。 下午休息时间,杨叔在几张拼起来的椅子上睡午觉。 我正忙着打扫卫生,没注意旁边呼呼作响的窗子。
杨叔迷迷糊糊间念了一声:“Mica,帮我关一下窗子。”
“杨叔你第几次叫错我名字了。”我跑过去关了窗子,带点揶揄地打趣道,“Mica是谁啊?” “哎呀,老了,开始糊涂了。”他清醒了些,笑着搔了搔头发。 “我女儿名字跟你像。叫Mica。” 他拿出手机,翻开微信,似乎想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 “哎呀,这个朋友圈的照片怎么看不到了,前两天才还有的。” “是不是网络不好啊,前两天才看到她发的呢。” “只能给你看这个了,”他点开女儿的头像,“是不是很好看?” “她成绩可好了,我跟你说,她考上了……” 我看着他眼角的笑纹,却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心好像被人掐住了一般。 我想去问问爸爸,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心心念念,却深深藏起。
我从没见过像我父亲这么抠的人。 抠到为了挣钱可以把最沉重的思念藏在最深的地方。
05 我回家了
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正窝在收银台边上,就着昏黄的小灯记账。他把账本儿拿得老远,不自然地眯着眼睛。竭力扭曲的眉头让他脸上的沟壑更加明显了一些。 我这时才发现。父亲已经到了必需要戴老花镜的年纪。 他抬头看了看我,也没有很惊讶。 “回来了。” “嗯。” 他点点头,继续低头看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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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第二天,妈妈的话很快就让他露馅。 “你老爸昨天可高兴了。大晚上的跟我表演唱曲儿呢……” 我想象了一下,觉得挺逗。 “那我买的那礼物呢,他高兴吗?” “那menu啥师父的电脑啊?”妈妈想了想说,“哎呀嘴上还是那么说,什么‘有这钱干什么不行’什么的,心里估计也高兴着呢……” 到了店里,果然看到他在那里捣鼓那些新机器。 他看到我,似乎是故意地念叨给我听:“辛辛苦苦打了工,这些钱去哪玩玩不行,买这个做什么……” “我看我打工的店里也用这个,觉得特方便就买了……有这个你点菜也不会老点错了嘛。” “你是说你爸老糊涂了呗。” 虽然这么说,他捣鼓这些机器的时候倒是挺高兴的样子:“唉哟,这些精贵玩意儿……” 妈妈眯眯眼说:“你爸爸总说,你长大了。”
父亲和孩子之间话不多,父爱的表达也轻易不以语言形式说出来。但是父爱如山,父爱如山,父爱一直都在。 我从没见过像我父亲这么抠的人。 也从没见过像我父亲爱得这么慷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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