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Tree.com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查看: 1158|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王康:咏而归――父母临终记忆(下)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8 07:16: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徐文立 于 2016-11-18 12:02 编辑

王康:咏而归――父母临终记忆(下)(多图)
发表于 2013 年 11 月 23 日 CND《华夏文摘》编辑

王康:咏而归――父母临终记忆(下)(多图)发表于 2013 年 11 月 23 日 CND《华夏文摘》编辑
这次我单独送母亲乘飞机,买了头等舱。到了首都机场,我到问讯处借了轮椅,母亲安静地坐在上面。候机场多是正享受生命和成功的青年男女。我推着母亲到头等舱候机室,母亲一言不发地坐着,谢拒了服务小姐送上的一切饮料。母亲在等待着她的归程。一切都在消失。
飞机上,碰到外交部发言人朱邦造和重庆市一名副市长。母亲对与我握手的这两位中年人无任何表示。
空姐为母亲拿来毛毯,搭在膝盖上,对我说,老太太真像她外婆!母亲对空姐颔首致谢,这是母亲一生最后一次向人向这个世界致谢。
哥哥已在重庆机场等候。太家无言地乘车回到家中。
——-
1996年7月6日,母亲曾写下《示康儿》:
痴儿怎识母心思,信奉报喜不报忧。
不识母心自有称,能称忧喜各几分。
人生负债需得还,大忠大孝实一体。
你有奉献苍生志,我怎可不惜余生。
认定事理慎言行,毋速就成戒骄躁。
仁且智自当并重,尽人事还需听天命。
大不孝的儿今天终于把垂垂老母接回家中。任旅途巅沛,老母始终沉默坚毅地走她的归程。
母亲躺在床上,示意我们离开,父亲就在这小木床上去世。老五抽柜上,父亲的遗像和骨灰盒离母亲睡的这张床不到两公尺距离,却已成壤泉之隔!
母亲已是晚期喉癌,且有高血压、胃溃疡、便秘,又有再次中风危险。恐怕不行了;如果调理得好,也许还能稳住。姬教授出门时告诉我,他马上要出差讲学,恐怕不能接受母亲住院了。
7月7日,张德邻秘书小潘突然来电话,称为母亲买了花篮和一点补品。花篮很讲究,补品是燕窝之类,母亲一生从未享用过粗茶淡饭之外的食物。母亲对盛开的花和墨绿色的名贵补品只是淡然一瞥,说,送给别人吧。
母亲要我坐下来,我多少次坐在床边沙发上,听母亲叮嘱,和她争辩,责怪她太悲观,不超然。现在,我望着母亲,心中一片茫然。连为母亲减少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一点点病痛都做不到,我太不孝!
1992年8月,母亲以《去人民医院途中即景》为题写道:
老伴搀我去按摩,天雨路泞行人多。
日复一日行路苦,身罹此病可奈何!
美哉青春少儿郎,悯我二老竟相让,
秉此仁爱之心意,人间终应勿相忘。
母亲望着天花板,眼泪夺眶而出。刚擦干,又流淌出来。好久,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母亲突然说,康儿,我为你唱一首“平安夜”,你把那个日记本拿来。
母亲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她靠在枕头上,用她那只健康的左手扶着打开的日记本,我扶着另一侧,母亲合上本子,又用英文唱了一遍。母亲不是基督徒。母亲的学生骆恩洁的父亲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曾数次来家,劝说父母皈依基督,认为父母这种人应该蒙受圣恩,永远享福。母亲终身秉受儒家教诲,无法全盘接受基督教教义,尽管母亲十分尊重真正的教徒。但母亲特别喜欢宗教艺术。我十八岁时曾临摹过拉斐尔的圣母圣子像,母亲保存了很久,终于丢失。母亲能唱许多英文歌曲,其中就有这首《平安夜》。
——–
科学、理性、政治、现代文明对人本身最大的贻害是,人类日益迷失本性,在日益缩小的时空中彼此日益生疏,宗教蜕化,艺术堕落,道德沦丧,再无同情的了解,再无亲切的体验,再无虔诚的信仰,生命花果飘零,童贞、诗意和神圣隐遁至于无形。
对母亲而言,探究生命之意义,追寻灵魂之家园,尽性尽道,承受苦难,渴望拯救,何尝不是儒耶两家相通之处。面对层层阴冷的世界,除了遥远的启示和有限的抚慰外,它们却是同样的无可如何!
仲夏之夜终于降临,黄昏中母亲抬起手,示意开灯。母亲要我把五抽柜上的电子日历递给她。这十几天,她一直把这个学生送的日历放在枕头边。母亲最后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出奇地宁静、慈祥。我关上灯,──母亲房间用的是别人早不用的拉线开关。母亲躺在黑暗中,在微光里平静地呼吸。母亲,晚安,我站在门口,在心里第一次无限感慨地对母亲说。
———-
第二天(7月9日)早晨九时,文级忽来电话。我立即预感到……
赶到家门,哥哥正抱着母亲下楼。母亲已昏迷,脸色如土,奄奄一息。随即送往沙区人民医院。
几名医生护士忙着把母亲安置在一楼抢救室。陈医生(多年前向宏介绍认识过)、刁玉(重大刁潘奇的女儿)都是熟人,心中稍许宽慰。她们为母亲输氧、输液、排尿、量血压。刁医生认为很可能是脑血栓,或脑溢血,今天很难过去。
母亲有一刻清醒过来,清晰地说:我活不成了,我要去了!
母亲的脸与父亲完全一样,下颚凹下去,眉骨颧骨突出,耳轮耳垂都变薄了,双眼紧闭,白发无力地散落。
中午转至六楼。又是新的医生和护士,照例又忙了一通。
与上次父亲去世不同,我立即给小宁、忆聪等打电话。
与香港王清瑞打通电话,安姐正在美国,忙得要命,累得要死,心脏也不好,大舅妈年事已高且显昏聩,清瑞自己老母也不行了,──恐怕不能来渝。
母亲没有一句要安姐回来一趟的话,这个愿望埋在她心中最深的地方,那里也在流血,只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忆聪、忆南两姐弟从上海乘飞机回来。他俩都是奶奶拉扯大的。
某工厂的张阿姨,住在我家,一边照料其读高三的儿子,一边照料一下母亲。中午,我回一中,张阿姨说,唐老师清早起床,要了大口盅盅,又走回房间去了。
我走进母亲住房,文级跟着进来,正说有两版“安定”(100颗)不知去向,就在地板上发现两颗“便灵通”胶丸。打开一看, 里面竟然都分别装着五颗“安定”!
原来是这样。这几天母亲每次都要我早点离去,口气冷静而坚定。原来她要唱《平安夜》,要那个电子日历,决定她告别人世的倒计时,原来她要那个大口盅,以咽吞药片。原来母亲去意已定。
文级又说,张阿姨昨天给母亲洗了澡,母亲还要求为她理发,天太热,汗水把后颈窝都打湿了。
上次父亲走前一天,也洗了澡,理了发。
———
7月10日,育仁、小许看护母亲。一天一夜下来,母亲已形同枯槁。右侧手足已完全失去知觉,左手左脚还能无意识地抽动。
上午沈晓茜突然来电话。告知母情。晓茜认为应告诉她外公外婆邹桢伯伯和张阿姨。中午前,邹、张两位老人即来到医院。张阿姨见到母亲就哭起来。去年,他俩老还到一中看望父母,没想到去年所见者,一人已去,一人已弥留。邹伯伯是舅妈谢廷光表弟,人品高洁,心性良善,与父母一样,饱受时代之累。
———
93年10月7日,母亲写了《怀友》:
昔日同窗友,多弃此环宇。
长久失音讯,存者有几许?
卧床,念故情更切。
欲去信探问,又不敢动笔。
年老复患身不遂,病榻常念同窗友。
故人多辞此环宇,存者偷生有几许?
久欲去信一探问,又恐噩耗无情至。
生离死别寻常事,因何懦弱至于此?
——–
1996年7月31日,许安本老师去世。母亲打电话要我回来,关上门,母亲神色凄然,说,许老师去了,你下楼去看看,我已去过。
许安本是河南人,北大中文系毕业,抗战来渝,颠沛流离。曾任《益时报》编辑。49年后打成历史反革命,晚年失聪。文革时,与我们隔壁而居。红卫兵令其退出一室,其所居全当西晒。许母患癌症,完全无力治疗,疼痛而殁,三个儿子天各一方。若干年中偶回探亲,其神色也如罪犯。唯许老师从来不卑不亢,夜深时,一人吹箫,必是《苏武牧羊》、《满江红》一类古曲。
许老一生苦难,以90高龄去世。母亲在日记中写诗为其壮行:
一生学问,一生热忱,半生孤寂!
所幸儿媳孙,有德多孝顺,这是人生最感安慰的,又有谁可夺呢!许老,您安息的走了,走完这人生曲折路,吃尽这人生苦涩果,无愧,无悔,无憾,无挂,去到那永无苦难的地方,去到那不再感世态炎凉的地方。我为您庆幸,但总不能免──哭,好人何不幸也!!敬爱的许老,安息吧!
唐恂季率子王康、女思齐、婿文级
敬 挽
——-
现在轮到母亲自己了。性灵中国、悲情中国、道义中国正在解体,中国老一代知识人正在彻底离开。对这个时代,他们两手干净,两眼清明,灵魂高洁。他们是这个“大时代”最无辜的苦难承受人,罪恶见证人。他们以最大的忍耐和最高的善意与这最荒唐的人生诀别时,后来人能体验其中滋味于万一吗?
[img]https://ci5.googleusercontent.com/proxy/ZdsuBh14ximuCo4c-l74sCgyeJUKSR2QML4bfJcAFGfmCVgT59jJuUpsJOiURNuLb5SQqjuyDrxftEj-OtB_0kQCMSsXYU5D=s0-d-e1-ft#[/img]
本文作者王康的父母亲1992年夏合影,右下角为作者两岁时
下午七时,宁姐从机场赶到医院。见母恸哭,“我知道您知道女儿来了!”
这么多年,宁姐撇开自己的人生重荷,悉心侍候母亲。也是母亲的宁姐,更深知母亲的苦楚和艰辛,更深知母亲的孤独和绝望。
就是7月9日清晨(六时许),宁姐家电话突然响起,拿起话筒,却寂然无声。这是母亲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啊!母亲吞食100来颗“安定”,决意告别生命后,有多少话想说啊!对谁说,说什么?母亲一定拿起话筒,拨了号码,听到女儿的声音后,最后改变了念头,就在这一瞬一念之间,母亲撒手而去了!
母亲是万念俱灰啊。文级告诉我,那天晚上,母亲起身了十来次。为了不惊扰他人,母亲从不开灯。黑暗中,母亲起来干什么?她会慢慢走到阳台上,最后看看她劳动了五十多年的地方?她会慢慢看看这几间简陋的房子,搜寻值得记住的东西?她会慢慢走到父亲小屋(张阿姨在住)窗前,倾听丈夫生前的叹息?她会慢慢走到自己的窗前,仰望苍穹,思索无垠的宇宙和无解的人生?她会慢慢站在老五抽柜前,最后看一眼她的父母、兄长、姐姐、妹妹,看一眼她的子女、孙辈?也许母亲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看,心如止水,慢慢躺下去,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流出,任凭心血冷凝,任凭无边黑暗弥漫而来,任凭这盏摇曳颤抖了八十一年的红心泪烛随风而去!
——–
7月12日,母亲住院第三天。学校领导带话来,称鉴于母亲几十年勤恳工作,“德高望重”,研究同意转院到西南医院或重医(不属学校职工报账单位,共产党发明的等级歧视制度从生到死一以贯之)。我坚决谢绝。 在最高的意义上,母亲已经做出了决定。不麻烦他人,不累及他人,是母亲人生原则的下限,我必须恪守。
沙区医院尽管简陋,但该院邱院长是母亲学生,医生护士也很尽心,至少没有大医院的傲慢和霸道,这就够了。
从下午开始,母亲开始抽搐,体温血压都升高。育仁、忆南用酒精为母亲降温。母亲背部开始出现褥疮,父亲当时也长了几处褥疮,生命怎么如此脆弱?
晚上十一时后,母亲每半小时就出现剧烈痉挛。左手往上往内使劲收缩,手指往里往下捏得紧紧的,嘴大大张开,舌头朝外伸,嘴唇最后变得又小又圆,全身剧烈抖动。这是“安定”的作用,上百颗“安定”没有致母亲于死地,却让母亲承受如此惨痛的折磨。
忆南和冬冬反复说,奶奶已没有知觉,感觉不到痛苦。
我无数次想告诉医生实情,又恐其救急措施(灌肠等)会给母亲带来新的痛苦。母亲最后清醒时那句话“我要去了”,已分明告诉我,不要作任何抢救,生命的终极是痛苦,更是意志和尊严。
护士为母亲吸痰,吸出的是带血的液体。我请求医生不再抢救,值班的张医生说,中国还没有实行安乐死,家属心情他理解,但救死扶伤是其天职。又说,如家属再要求放弃抢救,也可签字。
我把日光灯关掉,把自带的小台灯(母亲用的)打开,不能让母亲在惨白明亮的灯光下承受痛苦。
母亲白发萧萧,鼻梁高且直,下颚下陷,鼻孔插上氧气管。几次以为母亲过不去了,但母亲却顽强地挣扎过来,神情更高贵、美丽。
每次剧烈抽搐,我都握住母亲的手,抚摸母亲的额头和白发。手还温暖,天底下母亲的手都这样温暖。不时用棉签蘸点水,湿润母亲嘴唇舌头,用酒精擦身降温。
——-
7月13日,母亲入院第四天。午间,五爸爸、陈阿姨、宁姐、文级都在。与文级商量安排后事。
母亲经过一晚折磨,今天较安稳,睡熟的样子。
谦谦忽来电话,十八日到渝,看忆南、冬冬和林深三侄谁更宜于去美。
这是冥冥之中幺爸爸的使者啊!母亲常说,大伯为中国文化和人类精神苦心孤诣,生死以之;二爸爸侍候阿婆,无私无畏;五爸爸聪明博学,一生不幸;唯幺爸爸最苦,她仁厚、善良、含蓄、隐忍,毫无纤尘世俗,一生为人行事都是圣者本色。幺爸爸多年苦病先去,母亲每思之提及,总是无语凝噎。
[img]https://ci6.googleusercontent.com/proxy/BQ7t1vMzHupEHHcgfuQ3KByLwvh5iAfjp3QVcfC9WLu5jUi0u959GhoD7WrnIDp6RrpdL_PuY9L5omOxjDx_-Q=s0-d-e1-ft#[/img]
本文作者王康的幺爸爸唐继渊(1926-1994)
晚九时许去医院。母亲学生骆恩洁背门而坐,正为母亲唱基督教圣歌。骆恩洁说,唐老师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其人品、学识在一代代学生中留下极深印象。唐老师常穿一件破旧黑大衣,走起路来一阵风,那严肃的神情、简朴的外表和忙碌的身影,都像居里夫人。我因父亲问题高考落榜,无颜见她。八年后我才第一次去看唐老师。她一见我就流泪,为我未能考上大学而流泪。
祷告圣歌,单纯无比,庄严无比。骆恩洁唱完,不断地说,唐老师,说主啊救我,主救我。
基督教如何看待生死?
只要信主,就会得救,永住天堂,永享快乐。
基督教让耶稣为人类苦难和罪恶背负十字架,在尘世之上之外许诺一个永远欢乐光明幸福的天堂,有极高的善意和极深的苦衷;而中国文化之真精神是自尊自重,自强不息,自作主宰,人神不二,物我双忘,尽性知天,不以地狱为悲,不以天堂为喜,出生入死,同于大化流行,同样有极高的善意和极深的苦衷!
十一时许,小宁、育仁同来。请爱民将他们和骆恩洁送回。十二时许,哥哥一人忽来,扶母泣诉,倾其人子之疚之痛。
——-
便道条椅上,与忆南、冬冬交谈。
忆南:爷爷最拿手的是泡盐蛋,先把几百个鸭蛋用刷子刷得白生生的,再一个一个放入大缸,加水,放足量的盐。每当有油从盐蛋流出,十分得意,连声说“养人”。盐蛋大都送了别人。
爷爷最满足的是烫脚,边烫边吆喝。
爷爷常带忆南上茶园,发一角钱让忆南去看小人书,薄者一分一本,厚者二分一本。或者买一饼,总让忆南慢慢吃。
冬冬:爷爷看《红楼梦》,看了若干遍。给他看金庸书,因是横排版,谓其“无档次”;又给竖排版,便欣然接看,称有“古典风格”。
爷爷有次把盛粉蒸肉玻璃缸打碎,便俯地捡拾,后吃时,发现有玻璃碎片,皆不言。爷爷终承认是他闯的祸。
爷爷长得特洋气,绝对是明星,那帅气。高高的个子,气宇轩昂,谈吐不凡。
爷爷心里很孤独,所以他只好沉默,越沉默越孤独,越孤独越沉默。爷爷从无怨言,对任何人都挺尊重,从不说人短长,爷爷关心的都是抽象的大问题。爷爷耳聋,其实心里都明白。爷爷一生正派,尤其道德清白,对奶奶从无二心。
奶奶心里老有事,老是别人,爷爷就是正常人,奶奶一生都忙、累、苦,大多数人都会偷闲,奶奶不会,奶奶是特殊人,是圣人。
爷爷奶奶都是正常人,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人类,正直、善良、克己,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们回忆爷爷奶奶,虽一知半解,却是孩童时的记忆,甚为真率。所谓精神长在人间,其实是说亲人后人之不忘先人前人,无论尊卑贵贱,都只存音容笑貌和寻常日用琐事,其中含藏折射出的道德智慧性灵则非言辞所能概括,惟幽明相通,往来匆睽耳!
但这世道变异甚速至于面目全非,数千年人类累积之文明( 多是血泪悲歌)已难孑遗,此也母亲之一大悲情。
——–
7月15日,母亲更形枯瘦,但容颜逐渐开朗,再无抽搐挣扎。母亲已穿越苦海,正遥登彼岸,我心悲苦而欣慰。
1989年,我受当局通缉,流亡在外。母亲说,望门投止思张俭,自己多珍重。同学朋友没有拒纳者,母亲写道: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
庆儿有斯友,大慰乃母心。
母亲内心仍是无法排遣的凄惶和忧惧,她无法理喻,却须再次承受中国政治漫长的恐怖。旁人永远无法体验一位风烛残年的母亲的孤独无告:
无绪 1989.10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狂风乍起,风云骤变。
区区事小心翼翼,绵绵情惶惶无绪。
12月2日,我40岁生日,几位新朋老友为我贺生,享受人生的庸常乐趣。
我家从无做生习俗,母亲在日记中写道,所谓生日,即是母亲受难日,为何要庆贺?应当当成一种感恩和责任。
就在这一天,母亲在日记中写下《你、我、他──为康儿40生日而作》
你为他(大迟,11月10日生日)刚做过生日,百里外送去蛋糕、图画和书包,
我为你做生日,没有吃的和用的,千里迢迢寄来一纸签。
近在咫尺难相聚,远在天边见更难。
岂为无暇日,非为隔山川!家国事,披肝沥胆牢心间。
你、我、他一脉一血,脉血相连,互祝平安。
意绵绵,情何恨!待来年春暖花开,共登缙云山。
又为冬冬15岁生日写了贺文:
志于学的年纪,当在学上下功夫,勤学复善问,融会更贯通。
耳、手、口、脑并用,准确敏捷灵聪,三C精神勉汝:Clear Head,Clean Habits,Clever Hands.
1990年元旦,母亲在爱子不归之中,无比怅惘,又过一年。这是“苏东波”改变世界政治地图,人类二十世纪最后十年。母亲对于末世浮嚣全然罔顾,只觉得人生之路更加艰难,生活意趣中平添更多忧郁:
窗前腊梅蓓蕾多,无人怜爱花自落。阵阵幽香,频频唤我,抬望眼,玉满枝头。朵朵明珠,亭亭玉立,冒严寒把春报晓,羞煞那嫣红姹紫,牡丹芙蓉,只会浓装艳抹,随风婆娑。
腊梅、牡丹、芙蓉:我等秉天地心,逢四时之造化,桩点孤寂世界,美化苦涩人生,尔等骚人慕容,何苦妄加褒贬。既损万物生意,徒增自家烦恼,曷不哺糟啐泥,开怀畅饮加餐,苦短秉烛夜游,乐天命复奚疑!
——-
春节时至,九十年代第一个春节。十数亿中国人在渐已稀释的血泊中重燃爆竹,好一派华夏团圆美景。母亲在残破的家中,照例行中国人春节老规矩,包汤元以盼骨肉团圆:
年年逢春节,天涯共此时。
洗手搓汤元,行行排盘里。
个个似碧玉,珍珠差可拟。
劝君多嗜此,香甜难可比。
念天地之悠悠,感山川之破碎,
叹人生之艰辛,恨苍天之何亟!
细雨悄无声,幽然润田畴。
恁此生生意,敢不惜余生!
中秋又到了。母亲盼望又恐惧这些佳节吉日。那年忆聪从上海给奶奶寄去一盒月饼,母亲竟感怀至于零涕。那是那噩梦般漫长岁月中母亲收到的最好礼物之一。
《中秋喜得毛毛寄来月饼,92.9.11》
迢迢千里寄月饼,见者无不笑称傻。
傻中才见情意深,孙知我心才此傻。
饼香且甜韵无穷,欲告玉宇抬望空。
只憾斯须已忘言,秉香祝愿普天下。
年年岁岁中秋夜,花好月圆人难全。
今年更胜于往年,更多分离更多难。
1996年12月2日,母亲在日记本中为我和冬冬贺生:
今天为康儿及冬孙生日,去年今日都在此,今天二人均不在家,不胜唏嘘。
叮咛叮咛再叮咛,
唠叨唠叨复唠叨。
我是黔驴技穷,
你是技穷黔驴。
作母亲的就这样,
不这样不成母亲。
就在那些黯淡的日子里,母亲还保持着对人生的信念。1997年4月21日,母亲读了肖复兴《关于莫扎特》后写道:
读肖复兴《关于于莫扎特》有感
莫扎特的中国知音──傅雷称莫扎特是:“一个天使,一个天籁。”
太多太深的苦难,面对苦难和艰辛,
不是回避和超度,咀碎它化为肥沃,
重新撒播进土壤,让美丽鲜花开放,
展现天使般的温柔,轻轻抚慰被伤害的心。
音乐非刻意做出,融合做人的气质,
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清泉。
美妙香甜,清新自然,
让人们陶然淌漾,自由遨翔,
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是天籁式的声音。
傅雷对莫扎特的评语至深至切!
肖君佳作,斯人斯文。与读者共鸣,道出读者心声,感慨感谢!
(注:肖复兴《关于莫扎特》一文载于1997《随笔》一期)
恂 季
1997.4.21于北京
1997年中秋,已近八十的母亲再次写下她的祈愿:
祈阿爸阿母及哥哥、姊姊、妹儿、成惠灵魂安宁。
愿国泰民安,华夏子孙多德多能。
愿儿辈个个身心健康,苦尽甘来,能贡献才智,为人造福。
愿孙辈修身明德,待人宽厚,惩恶扬善,勤奋学习,吃苦耐劳,淡薄名利。
我辈心平气和,慈祥恺悌,多运动祛病魔。
恂季敬祝愿
1997 中秋
1997年12月2日,我满48岁。母亲最后一次为我写下生日祝词。
《寄语康》四十八岁生日
七年前的今天,寄你的《你、我、他》中有句:
家国事披肝沥胆牢心间,今天想改为:
阿婆寄语伯伯部分诗句来勉你:
…老身差健可无忧,放怀家国事,
开展皱眉头,宇内忘形能有几?
委心随意远欢游,渊明味道恰相投,
蝶周同一梦,栩栩欲何求?
[img]https://ci4.googleusercontent.com/proxy/0StWQRMqyIwwbGFMdGafWdvHvlZRduJYMZcP9a8nFMOmlKhaGHy4iY2h1MfUcCXatkDjLsfwgdcfb3-xSDNXCw=s0-d-e1-ft#[/img]
本文作者王康的阿婆陈卓仙女士(1887-1964)是位诗人,常与当时文化名流熊十力、梁漱溟以诗唱和往来
胡菊人先生挽伯伯《大情与一信》文中道:
…凡事知其不可亦必奋力以求,正是不善“善生”的人物。
冬冬曾在电话中说:舅舅,您要成就您的事业,您要注意搞好您的身体。虽似大人告诫孩子的口吻,对您来说是为至要,冬冬先得我心耳。留得“青山”,又有何愁,何患“无柴”!
妈妈 1997.12.2
1999年7月15日,母亲入院第六日。除了注入几瓶维持生命的液体外,母亲已与这个物质世界远远隔开。母亲的前额更加突出,脸上再无痛苦愁烦,是彻底的释然,恬静高洁。
1938年,20岁的母亲在峨眉山川大分校写下两首诗:
《悼同学》
峨山兮峥嵘,清秋兮萋萎。民生久涂炭兮,国事日已非!人情多变化,事多与愿违。生死各异域兮,相见永无期。
《咏红叶》
君生非南国,君有红豆意。
将君寄阿谁,柏树溪边去。
柏树溪是母亲宜宾老家地名。1996年召开“第二届唐君毅思想国际会议”,我曾与安姐前往。那里背倚群峰,南临长江,气宇萧森,天地开阔。“柏树溪”是母亲一家的圣地家园。
1998年元旦除夕,母亲在日记里给所有的亲人写了一封信。直面漫漫长夜般的人生苦海,母亲本性中坚如石的勇毅和乐观,极富诗情画意地流露在笔端:
元旦快乐。还有一年,21世纪就要开始了,祝你们在这非同寻常的新旧交替中平静而满怀信心地度过新年。
辞旧迎新,古往今来,形式相同,而各人心情则不同。你们一定能深深地体味到真正的新年并不在于外表的浮华,中国字“元旦”真好,一切从头开始,一切都是新生日,顽强得不可阴挡。英文New Year也好,所谓“日新,日新,又日新”,也该是这个意思吧。寒凝大地,就必有春华夏荣。拜伦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遥远吗?几百年为人传颂,就是悟到了自然循环不已这个根本的也极平常的道理。
所买烤火炉可用起来,除夕之夜有火通红并不算浪费奢侈,煮沸(非壶)开水,时光就在徐徐冒出的蒸汽中过去了,据说在这种情景中所想的事物将不会忘记的。
我们的日子不会更难的,未来总比现在要好,虽然过去不堪回忆。
我们下一辈都衷心希望我们好好将息,不让那些人幸灾乐祸。我们一定能在人类第三个千年第一个年头中团聚一堂的,那时我们也才八十二、三岁,你们也不过五十多岁,那小娃儿们才二十几岁,应当为这一天而好好的生活下去。
好了,不写了。
祝大家
新年快乐!
元旦除夕
1998年12月29日
——
这一天终于来到,这一刻终于降临。
1999年7月16日晚11时35分,母亲与世长辞了。宁姐和我,忆南、冬冬守候在母亲两侧,母亲缓慢地呼吸,坚毅的头微微侧垂。护士俯身作最后的检测,量血压,听心跳……
母亲毫无声息、毫无痛苦、毫无迟疑地停止了呼吸,溘然长逝。
是时,苍穹静谧,星河灿烂;万赖寂寥,灵台浩荡。
东去江声流汩汩,
南来山色莽苍苍。
若识素心无寸土,
越明渡幽归大荒。
初春寅熹送我父,
仲夏子夜送我母;
慈晖皎洁无纤尘,
无限江山无限路。
文级联系好冰棺。12时30分,逢春、慰荣、国联、爱民和我用担架将母亲遗体乘电梯抬下,送回学校。
经过近两小时交涉,学校有关方面终于同意把冰棺停放退休教师休息室。
休息室约一百平方米,在体育馆一侧楼下。母亲躺在冰棺里,身上仍穿平日衣裳。我坚持不让母亲穿那种色泽晦暗的寿衣。
忆聪、忆南、冬冬在冰棺前点上油灯,纸钱和香烛。
小平、长庆等先后来到,朋友们共同守夜至天明。
——–
7月17日。
太阳照常升起。五爸爸所写对联已贴墙上:
孝女慈母良师贤惠有加,立德立功立言无怨无愧。
我将其改为:
慈母贤妻孝女良师充实光辉,立人立德立功立言淡泊高尚。
横联:无愧人生
我更愿用大伯在《思复堂遗诗》中的词句献于母亲灵前:
德音如闻 慈晖宛在
同意学校安排,遗体在19日星期日上午出殡火化。
不断有人前来吊唁,送葬礼,花圈林立。
肖经纶老师送来挽联:
上联:风雨中去来操劳桃李盈门几辈叹学界于今丧巨子
下联:寒暖里沐浴执着信念满室同伦慰名校自古留遗风
——
父亲凌晨辞世,当天黄昏火化,免去一切仪式。母亲设有灵堂,亲友同事学生吊唁者数百,有讣告登于《重庆晚报》,重庆一中校友会京津分会、成都分会、昆明分会皆有唁电。
父母于我,一体无间,怎能厚此而薄彼。
父亲一生孤寂,被褫一切人权,无所牵挂,无碍于人,也无涉于人。其去如河之入海,静穆容与,合于一生风格。
母亲一生劳瘁,奔波道途,大部生命奉于学子,晚年慈祥恺悌更遍及子孙婿媳远亲近戚,其归如霁月清辉、落红春泥,合于一生风格。
——–
7月19日,太阳升起之际,母亲灵柩运至石桥铺火葬场。哥哥手扶母亲遗像站在卡车车厢前沿,我用摄像机拍下沿途情景,以母之眼光作最后一瞥。
九时正,母亲追悼会开始。
先由一中校长致悼词,接着由我代表亲属致悼词。
二十分钟前,我在灵堂外条椅上已写好悼词:
母亲,今天是1999年7月19日,我们来为你送行。母亲,您走过了漫长的一生。现在我们可以对您说,你无愧人生,无论这人生充满多少艰辛、苦难和黑暗。
在无尽的坎坷折磨中,你总是坚守着人生的尊严、精神的高洁、道德的纯粹;您以超凡的毅力,常常独自一人面对人生的惊涛骇浪,从不躲避,从不推诿,从不惧怕。在父亲身陷囹圄、长期蒙受迫害的困窘中,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无懈怠,从无迟疑,从无怨尤,我们这个在暴政和贫穷中早该破碎的家庭,才能维持到今天,您是我们最亲爱最伟大的母亲!
在您近六十年教书生涯中,您完全无私地把自己交了出去,您对所有学生,无论尊卑贵贱贤愚都一视同仁,绝无差等地倾尽心血,您不愧为“教师”这一人世间最干净最高尚的称号!
您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常常忧心如焚,您对专制肆虐、人伦道丧的社会痛心疾首。直到最后一刻,您都以最大的耐性和最后的善意,以悲天悯人的不忍之心,为苍生祝福,为民族祈祷。在这个普遍堕落、麻木的时代,您把一切与您有关无关的不幸和苦难都内化为生命的沉重,凡是和您一样走过来的老知识分子都知道,要做到这一切,是何等艰难。您是真正的以道德良知安身立命的知识分子!
您一生清贫淡泊,秉持“报恩”、“还债”的夙愿,尽管忧郁、伤感、惶恐、苦难笼罩了您一生,但您英勇坚强,决不屈服,从不灰心,您用善心和热泪洗涤人世的苍凉,您是在道德和精神意义上最终获得自由、在灵魂上获得超越的顶天立地的人!
母亲,世界不会止于火葬场,死亡原是一种休止,生命将以更加神奇的步伐向前向上!
母亲,您最有资格说:生命最终是美好的!
母亲,您与父亲一样,来自尘土,重归尘土;您与父亲一样,将会在新世界复活、重逢!
母亲,我们将永远与您同在。母亲,走好!
还是那座焚尸炉,还是那位杨师傅,还是那堆皑皑白骨。
像对父亲遗骨一样,这次由哥哥、宁姐和我亲手把母亲遗骸捣碎碾细,装进骨灰盒。焚化炉外石刻门联映入眼中:
屏山幽幽翠幛落英地织锦绣长相守,
瑶池潺潺广厦琉璃方丈归化永安息。
与父亲一样,母亲重归尘土了。
本文作者王康在他的民间机构“重庆陪都文化研究中心”,左侧是高尔泰先生的题字
——-
张鲁忽来电话。告知母已西归。张鲁默然片刻说,今晚即为老人家诵经超渡。张鲁87年罹祸后彻悟大觉。母亲曾多次欲往探问,又不忍见其状,终于作罢。1981年,张鲁曾与黄云开来家,与母亲摆谈,又有长信寄母亲,其肫挚真诚,令母亲深为感念。
——
今天,1999年12月2日,我已到五十岁,该知天命了。我不知天命何在、何意。我只知父母皆已离我而去,永诀如在昨日,这种感受不会消失,直到最后。
在父母亲漫长的痛苦人生中,最深浓的是我的存在,我与这个时代这个制度抗衡而加诸父母身上的恐惧和绝望。对于父母,这是无辜、额外、特别残酷的精神凌迟。即使是国破家亡的时代,即使是民不聊生的时代,他们绝对想不到人生竟是如此令人窒息,儿子竟是如此不可寄望,周遭竟是如此颠倒阴冷,世界竟是如此苍凉荒诞!
96年,安姐曾在北京与父母一见,父亲大慰,在日记中写道,此生足矣!母亲却反添更多哀伤。98年,李欣带大迟回国,也与父母一见,同样的短暂,同样的遥远,执手又将远去的游子,父亲感慨万端,母亲惨然微笑。于父母,这是迟来五十多年的团聚,更是生离死别的活剧。人生对于母亲,是如此生疏无情;母亲于万般无奈中只剩下永远的隐痛,无尽的牵挂,万难释怀的思念。
父母最大的悲情,在于他们原本善良仁爱的本性,却难有些许寄托,难有些许回应,而他们坚信人最终可信、可爱、可救,也竟是如此渺茫,如此黯淡。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母亲日记本里,有一页没有日期,是她的非正式的遗嘱。按推算,应是1998年8月下旬。
恐一旦昏迷,留下几句:
一、人都要走,既来总是要走的,不必哀痛,当为我去而为我高兴。人生累,人生苦,久病更苦,解脱了不是好吗?
二、现在走了,也走得适时,我总是放心了!
三、仍对康儿想说几句:上苍之德,无声无臭;平地之德,曰宽曰厚。尽人事,知天命;乐天命,复奚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对人要慢慢好,对人对己才都好。对这个社会不要期望太大。
四、骨灰全洒在嘉陵江水中。
—–
大舅曾写下《人生之体验》,其中有一章是《母亲的隐居》。
人生在他自然的母亲的怀抱中,已过了五年了。因为他的早慧,在二年前他已能了解他母亲同他说的一切言语。他不认识他人,终朝只同母亲接触。在温暖的母爱之下,一切都是安稳而平静。但在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正在玩弄母亲给他的玩具,忽然他母亲叫他来,对他说:
“人生,你现在已渐渐长大,我为养育你同其他的子女动物植物,使我精神渐衰,我将要离开你了。你不要悲伤,我是不会死的。我只是将要隐居,隐居到你父亲那里去。你生下尚不曾见你父亲,但你一定会同他相见。──因为他在等待我。他同我约,待你长大到此时,家务便归你管,我不能不走去隐居。但是我去隐居,只是我精神去。我的躯壳,将化为天上的日月星,他们永远照着你以后的生命行程。你的摇篮及一切玩具,将化为山河大地。所以你可不感到你的母亲是不在了,母亲给你的玩具,不会被你母亲携起走的。一切都是与从前一样,只是你以后要想到你是一家主人,是世界之主人。你要有独立自尊的精神,你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自己寻找食物衣服,你将要吃苦,比你的兄姊还要多呢。我生育你的兄姊与其他动物植物的时候,我都给他们一定的居处,使他们身体的构造,适于取一定的食物;或给他们一定之本能,使他们有一种天生的工具,帮助他们生存。但我发现,他们因先有了较适于生存的工具,他们便只知赖母亲给他们的工具来谋生,他们都成了不上进者。所以我同你父亲商议,对于我们在此世界最后的儿子之你,决定不与你任何固定的本能。把你在胎中本可有的固定本能,都逐渐取掉,你愈长成,你的本能对你愈莫有用。你全要靠你自己,去培养。
上排,左一:本文作者王康的大舅唐君毅先生;下排,中:本文作者的阿婆,右:作者的姐姐;左:作者的幺爸爸。
你自己的能力,我们之所以有意剥除你与生俱生的一定本能,是因为你有一定的本能,便只有这一定的本能。而且这一定的本能,只是对于你之生存本身,有一方面的价值。你莫有一定的本能,你将成为无所不能:你将发现生存以上的价值。只要你努力,你的前途是无限量的,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好孩子,你好好的创造前途吧。”说时迟,那时快,人生的母亲便不见了,一切摇篮玩具都不知那儿去。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独坐在一山岩的旁边,望着前面无尽的旷野,纵横的河流,经过旷野无声息的流。青天是一望无际。他痴痴的坐在岩边,从早晨到午刻,看望日月星不息的轮转。他记起,这就是他母亲的躯壳;沐浴在它们和煦的光辉之下,他知道她的慈爱,还照临着他。但他已不能再投到她的怀里,他已不能听见她的话语。他知道她已走去隐居,在望不见的地方,她已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许到目的地了。他现在已是一无父母的孤儿,独自对着苍茫的宇宙。”
——-
真正的隐者,原来是母亲!
母亲在这世上走了八十余年的长路,现已渐行渐远,母亲的使命乃是隐者的使命。山川风物之思,家国世道之感,父母兄弟姐妹之念,夫妇子女师生之情,柴米油盐日用之虑,母亲无不牵肠挂肚;人饥己饥,人溺己溺,天下鳏寡孤独残弱穷苦无告者,乃至牛马羊犬花草虫鱼都是母亲的难友。善良仁慈悲悯敏感如母亲者,生此末世,能不辛苦难艰乎!
母亲竟是隐者,在她灵魂核心,从无何物奢求于外,尽其职尽其心尽其道而已矣。一旦无益于人,无补于世,母亲即慨然撒手尘环,斩断尘缘,决不滞留,决不回头。
母亲,紧闭的双眼内里您已将全部恩怨收敛,紧闭的嘴唇后面您已把所有的爱恨消融。每一根白发、每一条皱纹都不沾丝毫纤尘,质本洁来还洁去,母亲,您原来是无愧人生的隐者啊!
——
父亲去世132天之后,母亲也走了,世界更空虚。
我如何才能领会母意,如何才能走好我自己的路?
母亲曾说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当时的我不懂得母亲的所指。如今母亲去了,我只觉得没有了精神支柱。
那天中午前,哥哥、姐姐、我、育仁等把母亲骨灰盒与父亲骨灰盒并排放在老五抽柜上,点上一炷香时,我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咏而归”条幅挂在一旁,他们当年唱的老歌又响了起来。
两天后,亲人各自散去,走自己那条路。
我把父母结婚照和抱着安安(两岁)、哥哥(一岁)的照片挂在父母骨灰盒上方墙上。
[img]https://ci6.googleusercontent.com/proxy/E43JMHT6gGa4j93bIWe0OwPQbDHibTE8IlsVM_Feyk52hIqLNtwpFnDdtgf4MAdM8PtWaPd4Yhzp6eW367kmFXXeD1bBIZy3fg=s0-d-e1-ft#[/img]
本文作者王康的父母亲一九四六年携作者的姐姐安仁、哥哥王真合影
他们现在又在一起,这样的形式让我热泪盈眶,我这五十年的泪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可竭止地流淌,我感到双亲无处不在,我再次感到生命的庄严神圣。
——
父亲、母亲:
今天已是二OOO年元月二十日,再过半个月,春节又要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又要到了。这简单的回忆就作为对你们最初的纪念(季年)吧。
再过178天(七月十六日),你们的儿女将把你们的骨灰洒进嘉陵江,流入长江,汇进东海……
你们没有活到二十一世纪,你们自愿在它的门前停住。让新生命朝前走吧,你们把一切托付给他,用那稚嫩的小腿在大地上重新行走,哪怕坎坷依旧,颠沛依旧;用那牛犊般的眼睛去领略万象更新的天地,那怕风暴不住,阴霾不散!
亲爱的父亲、母亲,山河家园不就是这样生生不息,春夏秋冬不就是这样循环不已,日月星辰不就是这样周行不殆,神人世界不就是这样无始无终、天长地久吗?
归去来兮,父亲、母亲!
1999年12月2日 重庆
(全文完)
□ 一读者推荐
日期: 13-11-23 09:18
专题: 华夏快递
原来由 guzheng 发布在URL: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8048


收藏收藏 分享分享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Archiver|手机版|消息树

GMT-8, 2024-6-8 21:14 , Processed in 0.066374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