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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岁写作80岁出书 退休老奶奶处女作爆红 卖掉7000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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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17 08:49: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asper 于 2021-8-17 08:50 编辑

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




她年近花甲开始写作,在一个四平米的厨房里,出版第一本书时已经80岁。后来有了自己的房间,她仍在昼夜不休地写着。她这一生,养了几个孩子,直到成为祖母,仍反复操劳着。她把写作放在母亲和妻子身份之后。就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那样,生活本身永远比写作更紧要。到了晚年,亲人不断远去,她回忆起家人的历史,被巨大的悲伤击中,身心几乎难以复原,“在人生接近终点时,她凝视死亡,一种横扫一切的力量向她迫近,给她带来了自由。”

写字的分量

作家杨本芬今年81岁,正儿八经的耄耋老人了。不过还蛮经得住看。她身形瘦小,童花头乌溜黑,苹果脸圆圆的,皮肤白皙,衬得眼珠很黑。她爱跟人打讲,话讲三个钟,哈气不掀,思路不乱。你若夸她哪里哪里,模样年轻,她脸上一定绽开笑,普通话掺点湖南话,推辞道,哪里咯,里子不行了噻。说着手抚头顶,作势提拔头发,探问,这是假发,你看得出吧?你若说,不用摘了,看不出咧。她便住了手,含笑的眼神游弋,露出一丝小妇人的娇气邪魅,说,谢谢你眼拙呀,谢谢你的好意。

写作的时候,她半躺在一条藏青色人造革躺椅上,双腿搬上来,放平,这样膝盖上敷的镇痛膏药和热水袋不会往下掉。靠背调成一个稳重的钝角,帮年迈的颈椎托举起脑壳。当她端起略重的9.7英寸iPad时,两边把手撑住双肘,高度刚好,因为视线穿过黑框老花眼镜,正与屏幕齐平。

她不会拼音,用手写,食指在iPad屏幕上麻利地画出笔画。高科技有时会犯傻,她拿它没办法。比如,她写一个“也”字,一横钩,系统总跳出一个箭头,“擦都擦不脱”。比如,她在空白处画来画去,还是白茫茫一片,“字就是出不来”。等到过了几天,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没画在写字板上,尽是在备忘录的空白处画。有时候有点惊险。她有篇六七万字的小说,去年写,今年改,已经竣工了的。备忘录里找不见,她皱着眉在那嘀咕,“咦,我的《女人生涯》哪去啦?”



杨本芬倚靠在躺椅上操作iPad

她年近花甲开始写作,出版第一本书时80岁,如今仍昼夜不休地写着。似乎有一股不可抵挡的柔情,以及一份与这柔情冲突冲撞的不甘心,带动她的手像机器上的活塞杆那样,活跃异常。她很少感到写作劳神。当她摘下眼镜,闭目休止,往往不是因为累,而是感到痛苦,记忆让眼睛湿润,“字糊了,写不下去了”。这时候,人造革躺椅像个知心人,安静地接住她的手,皮子软而细腻,与她摩挲出一种肌肤相触的亲密感。

多年来,她,丈夫章医生,博美犬毛毛,住在江西青云谱区的老小区里。她是最活泼的,其次是毛毛。毛毛十岁了,没有结扎,每天很躁动,直立着雪白的身体,呜里哇啦乱叫,要往她小腿上攀爬,抱着蹭个没完。杨本芬吃饭,看书,刷豆瓣,只要她坐着,毛毛可能就在底下活动。她任它去,也叹息,毛毛哎,做个大龄处男,你也几多可怜。



丈夫章医生、杨本芬与爱犬毛毛

屋子是一楼,盛夏的太阳光被窗户外面的樟树筛了一轮后,留下几只碎银子似的光斑,滚落在木质地板上。室内有些幽暗。进门是饭厅,右边是客厅,并列着藏青和灰色两条沙发,灰色沙发凹进客厅一角,用一堵短墙与饭厅隔开。如果你大意了,可能进了门,在饭桌边与杨本芬谈笑好久,蓦然回首,才发现客厅那头久久地静坐着一个老人。那是她的丈夫章医生。



章医生89岁了,失忆,不能走路,也不太能讲话,是比较明显的阿尔茨海默病。但这个词,杨本芬从没用过。有一个更直白的中国式叫法,她也不用。她把这种疾病视作一种人生的必然规律,“老了,就糊涂了”。她是个很自尊的人,把另一半的身体当做自己身体的另一半,容不得邋遢,有异味,所以照料得极其细致。天气闷热。白天,她把他睡裤里面的纸尿裤脱了,定时问他有没有尿意。可是很多时候,他也搞不准自己。摇摇头说没,真没有。好,要午睡了,来穿纸尿裤吧。裤子褪下,他尿她一手,尿液溅得裤管地板都是。接下来,可够她忙活好一阵的了。

她哪也不能去,围着这座楼房打个圈,就是常人远行的奢侈和劳累。这倒也不完全是丈夫的拖累。她自己的身体是另一个重负。三年前,她膝盖痛,碰上庸医,做了半月板微创手术,此后天天痛,越加痛。她爱热闹,渴望去领受荣誉,“与外面有文化的人聊聊书”,——她去年出版的处女作《秋园》拿了清华大学等联合举办的首届pageone文学奖,举办方邀请她去北京,与余华同桌吃饭,她好想去,票都定了,最后还是因为膝盖太痛,放弃了。同样的理由,她也婉拒了“一席”杭州演讲的邀请。



因为脚患,出门遛狗对于杨本芬来说也愈发困难

事实上,她连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做做操,都做不到了。她揉搓着膝盖,打电话给南京的二女儿章红哭,痛死我了咯,痛死我了咯。听女儿的劝,两个星期前,她找了同小区的朋友玉姐帮忙料理家务。不过有些事,玉姐也不越她的界,因为章医生用惯了她。

每天中午十二点半,章医生从客厅沙发上起身,去四五米之隔的饭桌吃饭。饭后,章医生要去四五米外的卧室午睡。两点,章医生起床,经过一个四五米,又一个四五米,坐回他的专属沙发。在这个屋子里,四五米有好多种走法。他身高一米八,她大约一米五,当他把她这根拐杖夹在腋下,半边身子便垮塌下去。两人缓慢的步态,不是走出来的,更像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式的奋力拖移。



照顾丈夫成了杨本芬每天生活的主要部分

她最爱的四五米,应该是早上八点,从饭桌到客厅沙发的那一段。灰色沙发接纳了章医生,一肘之隔的藏青色沙发正在等着她,夫妻各就其位,章医生盯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陷入漫长的冥想,而她打开iPad,打开备忘录,开始写作。她写四个小时,吃午饭,然后午睡,又写四个小时,吃晚饭。晚上睡不好,吃了两片安眠药也醒好多次,醒来了也是写作,或者回忆,——这也是写作的一部分。一天下来,能写“五六板”。一“板”是iPad一屏幕,这是她习惯使用的计量单位。

老妻

她爱写作。说起来,那感觉就像一个巫师先是为初尝巫术而惊奇,经过日积月累进一步习得巫术,巩固了那种惊奇。道术高了,境界开阔,惊奇升华为惊喜。和我谈起写作时,她迟疑着,找寻和挑拣着字词,试图用一种专业术语去描述那种惊奇,最后,激荡起来的快乐落在了一个我们耳熟能详到几乎平庸的表达上,“有画面感”。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词不达意,又笃笃地讲,“我写的时候,眼前看见了他们,耳朵边听见了他们,你讲讲看,神不神?”

《秋园》出版一年,已经重版了九次,销售七万册。出版方“乐府文化”的总编辑涂志刚说,这是“相当了不起的畅销书,罕见地深受专业作家和普通读者的喜爱”。这本书关于她母亲的个人史,写了一位普通中国女性如何被时代洪流裹挟,挣扎求生。今年,第二本书《浮木》出版了,第三本尚未命名的书,也交稿了。她正在写第四本。因为写作,这囿于家事又腿脚不便的晚年,才不至于像坐牢,才保留了一些乐趣、尊严和自由。



杨本芬书房墙上挂着母亲为数不多的个人照

“搭伴还能写哟——”她悠悠地说,笑容意味深长。

她讲话,像她写的书,普通话和方言自由转换。“搭伴”,在汉语词典中的常用解释是“结伴”,“一起”,你如果问,她细细一论,原来这里是湖南方言,“搭伴”更接近“幸亏”,有关键时刻仰仗、凭依之意。当代作家韩少功是湖南人,他用汨罗方言写的小说《马桥词典》,是杨本芬非常喜欢的一本书,里面很多这样的“搭伴”。她的书架上有一本1995年版本的《马桥词典》,已经翻得开了线,提起这本书,她总是要笑的,说“有味”。

她讲起湘阴乡下那些故人迥异的思维。有个叫二宝的肚大臀肥的女人,满了四十三岁,还未生育。她相信偷来的观音菩萨更显灵,邀请杨本芬的母亲梁秋芳作陪,去庙里偷个观音菩萨回来。二宝说,我想生个细伢子都想疯了,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供在家里,我天天敬着她,总有一天她会显灵,保佑我生个细伢子。



二宝好久冇来月经了,肚子也更大了些,梁秋芳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二宝表情淳朴无邪,很怕羞,她说,脱裤子的事我不做,我怕丑。梁秋芳大笑起来,你呀,你呀,么里都不懂,只晓得敬菩萨。只要留点尿就可以,要不我陪你去?

她把母亲和二宝的声音录进了《浮木》一书。她爱翻自己写的书,翻到这里哈哈笑,“怎么想出来的哟,偷个观音保佑你”。她模仿二宝的气节,换了个蛮志气的声音说,脱裤子的事我不做。她笑得眼睛黏糊了,抬起手背擦擦,末了,叹了口气,揭开故事的结局,“二宝不是怀孕,是子宫癌,几多痛苦,几多作孽。”

“作孽”作“可怜”解,这个词在她的书里出现过好多回。事实上,这个词,几乎能粗疏地囊括她笔下一切人的生活。虽说她的写作被归入小说类,其实每个人物都有名有姓地活过。《秋园》被归录为豆瓣2020年度作品-中国文学“虚构类”第二名,而不是“非虚构类”。她为此相当困惑。

她更愿意让你知道,她写下的,全是真的。为了无限接近真实,聚拢汽化一般消散了的人事,修复成形,呈现在你眼前,她曾做过很多的思量、比对和取舍,杜甫说的不假,“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创作手稿

她与哥哥杨子恒亲情笃深。哥哥青年时长得英俊,皮肤干净,脸膛方正,络腮胡刮得青青的,有股英气。性格却是憨厚而腼腆的。他在乡村小学教书,回家时,要经过一片水田。有几次,哥哥回来,裤腿卷得老高,身上溅着泥水,原来是因为有三个车水的姑娘总爱欺侮他。听哥哥这么一说,她跟着去看。

哥哥一出现,就看见有三个姑娘野马一般从田里飚跑过来,弄得水花四溅全然不顾。她们对哥哥喊:“何里有哉好看的男子人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男子啊)!通世上(全世界)都冇看过!莫走咯样(这样)快,让我们多看下子啰。”

然后怂恿着那个最小的:“老三,快去和他谈爱。你好看,配得上。”

她写作的时候,彼时情景,相隔半个世纪不止,如文物出土,一目了然。湘语山歌一般清爽而婉转的调子就在耳边响起。她学她们讲话,凭着音节在汉语中找寻最接近的字词。她觉得必须要那么讲,写“通世上”,而不是“全世界”,不是翻译为普通话,才能现出那人当时的样态。她较完劲,回头再看看,是有味。她很高兴。她从记忆中抽身而出,便有了良好的心情去照料丈夫,无怨无悔地擦屎擦尿,也像那些青春的姑娘们调戏哥哥一样,想热情洋溢地讲讲情话。她笑眯眯的,摘下老花眼镜,往灰色沙发那头凑凑身:

老章,你爱我吧?我爱你哎!

老章,我一天到晚都讲我爱你,你怎么不讲一句话呀?

章医生没有反应,有时眯着眼,有时望着眼前的空洞,总之不摆一下脑袋。毛毛会突然醒来,汪汪几声。她觉得自己写得好,几多有味,快乐的余味还未散去,便朝章医生响响地做一个飞吻。兴致再高,她会不辞劳苦地把双腿搬下沙发,走到他的身边,亲他一口,再爬上沙发继续写作。如果不是他病了,她的活动能力强过他一点,她大概亲不到他。章医生是那种严肃寡言的人,不爱跟人亲近,——她不也是人吗。那年,他们去南京给女儿带孩子。出门买菜,陌生庞大的城市,连斑马线都显得那么非同小可,让人惶恐。她主动去牵他的手,他一把甩开她,看也不看她,说,还是各走各的好。



杨本芬带丈夫在小区里乘凉

她说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她,跟她说话,眼睛瞥向别处。她把这种冷漠视为他某方面能力的缺失,“他不会跟人对视”。当然也觉得讨厌,因为“人家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平生只提过一次她的名字,一封家信上他写,“杨本芬同志”。他叫她,是用介乎“嘿”与“喂”之间的一个音。孩子长大些,招呼她是“你妈哩你妈哩”。一辈子特意为她做的事,唯独“买了四块豆腐”。钻石婚,泱泱六十载啊,她觉得“太不可思议”。

年轻时,为了得到更多的爱或者随便叫它什么的那种好东西,她也不是没吵闹过。她端庄隐忍,也有漂亮暴躁的一面,——哪个妻子没有过血冲脑门拿头撞墙的时候呢?那是因为她对他还抱有希望,拼死也想唤起他的血性和情爱。实在没有,争得一点温情也好。现在她可不会这么干了。

比较而言,父母让她看到家庭的另一种形态,“有爱情,虽然物质生活几贫苦,但是情感生活是有的,爸爸喊妈妈,‘芳哎,芳哎’,好个亲近”。兄弟姐妹之间也有温情,“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这大概也是她愿意回味,一再地想要通过写作折回那个家庭的原因。十多年前,母亲去世了。接着,哥哥也走了。《秋园》出版后,她像烧纸钱那样,烧了三本书给父亲,母亲,哥哥。“他们一生爱好文学,要是在另一个世界爸爸妈妈能看到女儿出了书,哥哥能看到妹妹写的书,该有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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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园》给丈夫看,封面写着她的名字,他清醒时也不相信是她写的。手稿重达八公斤,他一页也没看过。说起来,她恨他的淡漠,可是恨的时候,她也爱着。她随时准备着起身,为他做一切事。妻子高高在上,统治着那个女作家。

经历所致,她很关注像自己一样年老的妻子。她的帮手玉姐73岁,是个身材高大的山东奶奶,银白的马尾高高扎起。她照顾患帕金森症的轮椅上的丈夫23年了。她说,我工资少拿点,一日三餐,在你家炒好,分一半送到老伴和儿子那,这样我两头都能兼顾,好不好?杨本芬同意了,说是少拿的工资,她让玉姐留着买菜。

她在朋友圈写过一些小区老太太的事,有一个74岁的李老太跟她说:

我的一生也能写本书。我母亲生活不检点,我是个私生女,下放到太原,连大人都没做就结了婚。那地方真苦啊!一年要吃五个月的红薯,受不了。我带着孩子逃到浙江,嫁了人。那人是个性亢奋,过了两年,再不脱身会被折磨死。我挺着大肚子又逃到江西。在江西找到了工作,结了婚。男人离一米远就能闻到狐臭,被熏了几十年。还好,他晓得疼我,有好吃的让我吃。结了三次婚,带大了三个孩,但没一次爱情。

我四十多岁时,一次看到他那东西,那头子分了叉,活像个开花馒头,后来我一看到开花馒头就想起那东西。阴茎癌,要割掉。他硬是舍不得,直到流脓,割了。后来又转移,那东西肿得像个西瓜,还不肯手术,拖到最后还是被铲为平地。肚子上打了个洞洞排尿,这个尿直直地朝上射,我洗了十几年的尿布。

也许只有老妻,才明白做一个老妻有多磨人,“被‘枷’住了,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她站在婚姻的尽头,举目四望,看见多少老妻挑起另一个人活着的负荷,安静隐忍地度日。



小区里的“老妻”们

祖母

56岁那年,为了支持女儿继续工作,她转让了汽车配件门面,去南京带外孙女秋秋。

她把孩子看得第一重要。青年时代,她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困在家中做了十年家属(全职妈妈),心里几自卑”,但是照顾孩子极用心,细究饮食,也关注精神,她的道理很简单,“孩子哭得少,笑得多,就有了一个幸福的童年。”她不给孩子哭的机会,就必须花费更多精力逗孩子。比如带外孙女,孩子有点困了,她把孩子驮在背上,一边颠着,一边唱歌,儿歌民歌唱完了,孩子还没睡着,她又细声把《国歌》《国际歌》唱了几轮。孩子入了睡,她担心孩子忽然醒了,房间里看不见大人,要哭的。她守在那房间,守着孩子睡觉。卧室没有书桌的余地。她蹲在床头柜那里写作。



杨本芬曾在4平米的厨房里写下了她的第一本书《秋园》

做外婆,也是做母亲,带孩子和做家务不区分,她一手都管了。四平米的厨房,她的小矮凳和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与水池、灶台和冰箱这些硕大稳固的东西争抢空间,好多次被挤到边角里。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洗净的青菜晾在一旁,等汤煮沸的间隙,她伏身在凳子上,让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移动。在南京,她不认识什么人,却没有觉得孤独,因为写作,“消失了的人与事纷至沓来……书写的过程,温暖了我心底深处的悲凉。”



她写的是父母一家人和自己的幼年。那一年,母亲去世了,“我被巨大的悲伤击中,身心几乎难以复原”。在异乡,远离了同胞兄弟,她的悲伤不能被理解。婚姻里竖起高墙,她也不好倾诉。而手上那支笔能容纳她的哀戚,思考,絮语。她也感到写的迫切:逝者如斯,如果不由她来记下些什么,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痕迹就会迅速被抹去,她们母女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就什么都不算,由冷酷的死神一笔勾销。



杨本芬(右)与母亲 杨本芬

年近六十,开始写作(所幸多年的阅读也培养了她写作的能力)。没有发表或出版的企盼,也没有成为作家的雄心。她领受着纯粹由写作过程本身带来的奖赏。她的稿纸连本子都称不上。是出版社上班的女儿废弃不用的制版纸张,零碎,毛躁,上面印着“日本小学馆”“世界文化遗产”等字样。写完一沓,拿棉线一缝。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写《秋园》的故事,黄土色的纸张,被黑色的笔犁过一遍,又被蓝色的笔镐过一遍。后来,出于好奇,她称过它们的重量,——足足16斤。

女儿帮她上传到天涯社区,二十年后被发现,《秋园》出版,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在她看来,这是长寿难得地给她带来的好处,“要不是活得长,也看不到出书——”

她把外孙女带到上幼儿园,儿媳妇即将临盆,催她回南昌做奶奶。儿子儿媳也都是有工作的人,孙女晗晗也由她一手带大。

回南昌后,她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十平米左右,阳光通透,从弧形窗台上照进来,把她的铁海棠养得生机而妩媚,碧绿的圆叶中缀着红。靠墙有一条矮小的长沙发,可坐可卧,现在,因为膝盖、视力和体力受限,她看书半卧的时候多。一面墙是书架,以小说居多,细翻翻才会发现,这真是“祖母的书架”:比如时代特点,1958年出版的杨沫的《青春之歌》,是以抗日为背景的。比如书的版本,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版本,《基督山伯爵》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版本,等等。



堆满一整面墙的书

她爱看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时还习惯译为吴尔夫。但这不妨碍她与年轻一代拥有共同语言。饭后,她会拿着手机刷看豆瓣,了解读者对《秋园》和《浮木》的评价。《秋园》豆瓣短评有近七千条,她“每一条都看过了”。有个名叫“世小月”的读者引用伍尔夫的段落评价《浮木》,她戴着老花眼镜,饶有兴味的,把这自己熟悉的字句念诵了两遍:

等我们越过弥尔顿的亡灵,再也没有人能遮挡我们的视线;等我们面对现实,因为这就是现实,我们没有臂膀可以依靠,只能自己前进,我们的关系不仅仅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而是人和真实世界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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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写作而论,长久以来,离她状态更近的也许是简·奥斯汀,而不是“不恨任何男人也不用取悦任何男人”的伍尔夫。如伍尔夫所言,简·奥斯汀“她没有自己的书房,她写得很小心,防止这项事业被仆人、客人或者其他非家庭成员发现;简·奥斯汀一辈子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写作”。

《浮木》是在回南昌之后,带孙女晗晗的同时写的。

她学会了打字,花五百块钱买了台式电脑,那种“背后有个坨坨的”。母亲的照片贴在电脑旁边,她就在母亲柔和的注视中写作。她爱和母亲面对面。全家福的照片,贴在她身后的墙上。孙女的大寸照片也在她身后,可以说是颁给她的一个奖状,孙女已经是个软件工程师了。她养育的孩子,包括在“文革”中度过童年和少年的三个儿女,个个都考上了好大学。



三个孩子的合影一直放在杨本芬的书桌上

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并不意味着写作在她生活中有了更高的地位。它依然是排在家庭需要之后的。写作是她的一部分,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得比家庭其他成员更重要。这也许能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她对自己写下的文字抱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弃之毫不可惜。离开南京时,行李箱被日用品占满,所以手稿大多放弃,只带了薄薄一叠纸。台式机太占地方,让家里显得不空爽整洁,家人说,卖了吧。不到一百块,她就卖了,连同写下的好多文字。

——有十来万字吗?

“那可不止。”她微笑着说,“写完的,半途而废的,好多好多咧。”

你若替她可惜,她也只是抿着嘴笑一下,那样子,好像她写过了,便领受过了写作的美妙,哪好意思还要更多;也好像她失去过太多东西,和失去亲人相比,失去这点写作的灰烬,丝毫不值一提。书出了,她也没因此就受到激励,去想扬名、不朽那些事儿。她孜孜不倦地写,那态势几乎让你迷茫,让你想到人的活着:哪怕活的尽头是死,多少人也要孜孜不倦地活,似乎活着的过程即目的,活着的目的即过程。



如今不需要再困在厨房里写作的杨本芬

她给感情至深的哥哥写了一篇小传,收录在《浮木》。她写道:“人生之难,并非全是吃饭穿衣和日常开支,精神生活也占据同等重要的位置,当你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开你时,那刻骨铭心、椎心泣血的难受使人恍惚不知所措。”

她这一生,不管处在什么阶段,从来没有放弃过个人的精神生活。对情感和智识生活的追求,她始终是热忱和深情的。之前,她反反复复地阅读着,现在,她孜孜不倦地写着。她的这股欲望,从未因食不果腹、孤立无援而停息过,废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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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得解

在女儿章红的记忆中,母亲是个特别勤快的家庭主妇。那时候,父亲泡在医院里,家务繁难而沉重,种菜、劈柴、烧水、做饭、洗衣,什么都靠母亲那双手。她的手深夜也歇不下,三个孩子和夫妻两个,身上穿的,都是她那双手做出来的。然而,只要听说铜鼓县城哪户人家有书,她就跑过去,跟人家说,我给你做衣服鞋子,不要钱,你的书借我看看咯?有次人家催得急,她又爱不释手,熬两个通宵把一本小说抄下来。这样,她把找得到的“西方名著”读完了。



阅读中的杨本芬,读书还是她现在的习惯

她习得的也不是翻译体,比如,她以前也背得《古文观止》里的篇目。她的作品,首先是靠“汉语语言”打动出版人。涂志刚说她的文本,“有异质性,表现出极强的感受力和粗粝的生命力。语言朴素而高贵,与流行的文学语言很不一样。”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她认为自己关键时刻“总是运命不好”:17岁考上中专,从湘阴乡下跑到岳阳求学,离毕业只有三个月,学校倒闭了。没有毕业证,找不到工作。她远行的本意是自立,为饥困中的父母分忧,可不能铩羽而归。于是又只身跑到江西,入读半工半读的共产主义大学,却被选中下放农村。她苦恼极了,还想读书,因为“我背井离乡,跑到江西,不是为了做农民的”。

走投无路后,朋友介绍一个医生给她认识,医生大她七岁,“蛮帅,爱穿好衣裤,蛮潇洒飘逸的一个男人”,她对他一见钟情。他向她求婚,她提出的唯一条件是:“送我读书。”对方答应,她便嫁了。



年轻时的杨本芬与丈夫 杨本芬

在弟弟杨宽的回忆中,读书在姐姐心中至为重要。姐姐从小就是那种为读书可以拼命的人,大雪天里,没鞋子穿,赤着双脚跑十几里山路,也一定要去上学。她十多岁才进学堂,而这机会也是在家庭极贫困而她又极孝顺父母的冲突中,狠狠心争取来的。她在家“看到同村的女孩子都读完小学了,急得要发疯”。母亲说,不是不愿意送她上学,而是如今连饭都吃不饱,如果没有她在家照顾弟妹,做家务,妈妈就挣不得小学的那份收入,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她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的求知欲即使受到无穷尽的挫折,还是要想方设法寻得一点实现的机会。等到从女儿长成妻子,母亲,又长成祖母,这求知的欲望也长得更坚韧了。



在亲人离世、丈夫得病、儿女各自成家等一系列引发个人情感生活不断塌缩的过程中,智识反而得到比以往更多的生长空间,蓬蓬勃勃,几乎引领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第三本书、第四本书的写作,显得更加自由,无所畏惧,在由直觉自发的写作向具有文学抱负的写作转变。在涂志刚看来,“她的写作变得勇敢,是因为她在趋向自由。在人生接近终点时,她凝视死亡,一种横扫一切的力量向她迫近,给她带来了自由。”



杨本芬最近在读的关于思考死亡的书

说起来,她还能写,所以对死神没有期待之心。她也不怕死。她大概三十岁就不怕死了。她觉得,婚姻里的冷漠让她的精神受折磨,“我跪着祈天,老天爷啊,得癌症得我啊,让我得十种癌症啊。大年初一我就跪在窗户底下这样拜。那时真的想死,可是老天爷不收,也不能寻死。”她说起死来,毫不修饰,也无哀戚神色,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很多老人,对死亡抱着敏感疑惧的复杂情感。她几乎有点好奇,“父母哥哥能见到是好的,恐怕是见不到。”

她现在在写的,试图厘清一个疑惑,“这60年的钻石婚怎么来的?他总要有点好的,才会让我不断去原谅,继续走下去吧?”他的好,她的原谅,都在于,他确实是个好父亲。他对孩子们负责,不打骂孩子,孩子们也喜欢他。她是把“妻子”的幸福放在“母亲”的职责之后的。写作让她变得冷静,帮助她平静,“对他没有那么恨了”。

第三本书,出版社起了个名字,《我本芬芳》,大家都觉得好。她觉得不好,一是太张扬自信了,不合她的个性;二是句式太确定,不合她此时的心态。拖了数月,好像婴儿赶着上户口本了,可名字还没定。涂志刚去看她,她还是摇摇头,拿笔在纸上写了个大而黑的“惑”。

“不如叫《解惑》。”

什么意思?

“活到八十多,感到人生不得解啊!我还在写,还在解惑。”

八十多了,每天把失忆、失语、失去行动能力的丈夫带在身边,像带出生几个月的男婴,她会为没有得到一份爱情而失落,觉得“这一生真不抵(不值)”。她的记忆力极其强健而细微,在写作中回想和复现这固若金汤的钻石婚里无数的光点光斑,用得最多的感叹是,“太不可思议了”。她想寻得对人类生活多一点的理解。比如,她和丈夫以前打冷战,一个屋檐下起居饮食,月余冇讲一句话,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究竟有几多深的恨?恨如何消解,爱如何生发?



“以前有个邻居,她男人长得高大,好帅,她自己蛮矮,不么里好看。不像我们爱生闷气,他两个老是打架。我估计她男人还是不么里喜欢她。打起来哟,他提起她,抓鸡一样,往门外一丢。有次我出门正好看见了。第二天,那女人见到我,怕丢脸一样,讲,小杨小杨,哎,昨天我男人打得我哟。我也唉唉叹气。女人讲,小杨哎,人家不跟我睡一头,要分两头咯。我劝她,分两头就分两头,别计较咯。那女人讲了,是咯,唉,摸到他个脚我心里都舒服嗒。”

她重复那女人的话,“摸到他个脚我心里都舒服嗒”,作何解?

为了让出版方千万丢弃那种表达上自信无疑的标题,她讲了一个事情,意思是,她写的,是她自己活过的日子,只能代表她的感受和体悟。

几年前,丈夫还很清醒的时候,她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跟我过一世吗?

丈夫说,不愿意。

她听了,觉得好不可思议,心想,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为这个家庭做了那么多。“我又能做,又能吃苦,性格也好,特别能够体贴他,我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是怎么爱也不为过。但是我没得到过,(他)连一杯水也没倒给我喝过。”

两个人都这么老了,说不定今晚睡下明早就天各一方。她叹息又叹息,对丈夫的回答很不甘心,似乎一定要争得一个盖棺定论。她跟丈夫说,你再仔细想一想哦,等下我再来问你。

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到丈夫身边,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跟我过吗?

丈夫不笑,不看她,说,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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