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田间的神兽往事

Lisa

by wells (墨酥)

南京的市徽上有三种神兽。上方龙蟠虎踞展翼欲飞，下方是南京城墙与城门；说到中间
这只无角带翼的四足神兽，就有些尴尬了，因为它的名字学术界还没有定论，尽管人们
一般称它为辟邪。



为了把这带翼神兽的名字搞清楚，我查了不少书和文章，所以以下论述全无本人观点。
类似的有翼神兽名称有三，天禄、辟邪和麒麟，区分特征也有三，双角、独角和无角，
总共六种组合，加上又有符拔狮子等名称出现，十分混乱。因为天禄和辟邪经常成对出
现在文献中，独角与双角经常成对出现在文物中，所以支持（天禄/辟邪）-（独角/双
角）的人不少。这一段公案里还有父子对峙，比如民国初年的朱希祖先生就认为独角的
是天禄而双角的是辟邪；他的儿子朱偰却认为独角的是麒麟，双角的为天禄，无角的叫
辟邪。有趣的是父子俩各说各话地写了两本书，并称为六朝陵墓研究的重要著作，近年
都有再版。（朱楔引用的《古玉图谱》一般认为是清人伪托宋书）

朱希祖给朱楔的另外一本书《金陵古迹图考》写的序里说：“……且学术之事，当仁不
让，向、歆经术，父子异撰，余虽事启发，亦间有异同。前者楔为《建康兰陵六朝陵墓
图考》，余为《六朝陵墓调查报告书》，颇多各抒己见，不相苟同。”然后他用了一半
的篇幅开始给儿子的新书挑错。这样写序，真是前辈学人风范。

一直到现在这场争论还没有停止。比较好看的论文有北大教授李零写的《论中国的有翼
神兽》，里面大量列举了目前国内外的文物证据，带图版本很好看。因为文物和文献中
的证据往往前后矛盾，所以他的结论比较含糊，认为天禄辟邪等吉祥名称出现较晚，古
人对带翼神兽分类并无定论。想看的人可以去找他的书《入山与出塞》。

好玩儿的是，朱楔在他的书里明确给出了这些神兽可能对应的动物。我按照他写的拉丁
种名找来了图片，可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太像……

Blackbuck：


Saiga Antelope：


Dorcas gazelle：



没错，以上三种角长得很漂亮的动物都属于羚羊亚科，有蹄无爪，体态修长，和南京市
徽上的四足神兽差得有点远。但是它们的角都很漂亮，也许被借鉴到神兽形象中。

宋人描写这些石兽的时候说，“千载石麟相对立，肘鬃膊焰故依然”，非常形象的描绘
了这些带翼神兽的特点。天禄辟邪的形象早在汉朝就被用来镇守陵墓，这个传统直到唐
朝仍然有。在DC的Freer and Sackler Gallery里，有一对唐三彩明器，一为双角一为
独角，长足或蹄或爪，有些像朱楔所说的羚羊，可惜并无更多介绍，只知道是镇守墓门
的神兽。这一对文物在李零的文章里没有提到，不知何故。

（独角）


（双角）


回到南京的市徽上，这只神兽的形象取材于南梁萧景墓，位于南京市栖霞区十月村的农
田里。南京镇江地区的六朝神兽石刻多散落在田间陌上，逐一探访需要好几天时间。因
为种种原因，我只花了半天时间走了最好走的南朝石刻一日游路线。能够一日游，说明
这条路线上的陵墓比较集中，这正是南朝帝王墓葬的一个特点，爱热闹。和后来皇家追
求陵寝风水不同，南朝皇家选择墓地时似乎更看重族群。南齐的萧子良在一次送葬的时
候感慨说：“北瞻吾叔，前望吾兄，死而有知，请葬兹地。”发出这样感性感慨的正是
南齐竟陵王，身边曾聚集了沈约、谢朓还有萧衍这样的能人。

萧景墓的神兽和一个毛主席像遥遥相望，我问了几次路人，最后在马路边上看到了。五
爪，有翼，兽身挺拔向天，垂着长长的舌头，不知道什么意思，难道是太热了？神兽周
边是农田。

（石兽）


这里有一根风格鲜明的墓道神柱，柱身的凹槽形式和希腊石柱有相似之处，柱身文字下
的绳纹很像西亚传来，柱础却完全是中国式的。关于六朝石刻和希腊以及西亚文化的渊
源，又是一桩扯不清的公案，能力有限，就不写了。神柱上有反左书，就是反着写的文
字，历史上仅流行于六朝，写在神道石柱上也许是为了追求对称之美。

（神柱全貌）


（柱头）


（柱础）


（反左书）


为了验证传说中的反左书是不是真的拿左手反着写的，还是仅仅在刻制时翻了个面儿，
我把上面的图片左右颠倒了一下，发现“故”字和“三”字还是挺明显的，右手写不出
来。

这条路上还有萧谵、萧恢、萧秀、萧融等墓石刻，网上好照片很多，就不一一贴了。前
几个墓都非常接近，开车过去看一遍用不了两个小时。萧谵、萧恢墓石刻在街边花园里
，视野很好；萧秀墓石刻在甘家巷小学里，有四碑，双兽非常完整，还有一个神柱，不
如萧景墓神柱完整。萧秀墓的驮碑赑屃非常有特点，凸眼、圆浑，线条简洁。

（萧秀墓赑屃）


最诡异的是萧融墓石刻的入口在南京炼油厂家属区，正对着南炼三村57幢，网上说是在
炼油厂小学，其实从那边过不去。萧融墓石刻中还保留了一只放在大神兽面前的小石兽
。在萧谵墓，两只小石兽被人削去背脊用作仅存的一只神兽的支撑。

（萧融墓的大小石兽）


（萧谵墓做支撑的一对小石兽）


六朝石兽之精美，举世皆知。前面这些小石兽都已经残缺不全。大概因为小石兽偷起来
方便，在DC的Freer and Sackler Gallery里有一件完整精美的：

（六朝小石兽，DC）





这条路线上最精美的石刻在陈文帝陈蒨的永宁陵（again，对于这点学界仍有争议）。
永宁陵神兽位于一片水塘之后的农田里，过去的时候必须经过树丛绕过水塘，穿过一大
片齐腰高的野草。野草我不怕，可是蹦来蹦去的小癞蛤蟆和四处乱飞的小虫子就有点吓
人，更不用说可能有蛇。提心吊胆的穿过野草丛，期间还被跳到脚上的癞蛤蟆吓得喊了
一声，旷野里无人应答，无风而草自动。扯了一把艾草挥来挥去全当壮胆，短短的一段
路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很久。看到石刻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言语太多余，这
就是我当时看到的：










拍完照片之后，我爬上神兽石座，倚靠它平定惊慌和喘息。其时烈日炎炎，蝉噪蛙鸣，
然而神兽正如前人所描述的，通体清凉，蛇虫不侵，似乎在冥冥中保护着一代又一代的
探访者。

（临走之前回望神兽）


如果哪位有兴趣去南京看看这些神兽，我收集了几篇网上的攻略文章，写得很详细，都
有原始网址和作者名字，可以分享，把邮箱发到我的BBS信箱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