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供给侧改革：谁是实体，谁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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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树心

过完年后的股市开始热闹起来，大体上是因为发明了另一个新名词的缘故：金融也要供给侧改革了。

在中国，任何词组都有被注入负面含义的时候和可能，但唯有两个词组是例外，一个叫变法，另一个就是改革。这两个词组，无论是高官还是贱民，又抑或是左派还是右派，哪怕最含敌意的人，也不敢拿变法和改革这两个词组做什么负面发泄，相反，还动辄要提起这两个词组，以彰显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殷切期盼。仿佛中国的一切问题，只要有变法和改革的可能，就迟早都会光明起来似得。所以，这两个词组，是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朝代都是特别受所有人欢迎的，激进派和顽固派，都在互相指责对方阻碍了变法和改革，却没有人敢说变法和改革是朝坏的老路上回头兜圈子走驴拉磨的套路。

一个事情，如果它一开始就是正确的，那你后面动辄提改革和变法，摆明了就是要把对的赶到错的路上去。如果它一开始就是错误路线，那你后面所谓的改革，又如何确保它会成为正确的呢？

但所有这些问题，似乎从来就不是高层需要考虑或者反省的问题。反正改革嘛，就是划一块地出来搞实验，赶一群猪到里面，或者用自己认为是对的饲料配方给它们吃，吃了能长得比原来配方大，那就证明自己的改革是成功的，是一条正确路线，如果吃了不长膘，或者吃坏吃死了，那就证明这条路线行不通，关闭就是。无论正确与否，改革操刀者，基本上都是毫发无损的，就苦了那些被改革的猪们，吃肥长膘了固然是好事，但大多数时候，下场都很惨。比如七九年之前，就是上山下乡来一茬，公私合营来一茬，七九年之后，又是私营国有反反复复来几茬，总结起来，貌似新中国之后改革成果真对头的，也就是放开来让大家自己干这一茬。其他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所谓改革，其实都是养猪不长膘的行为，甚至有好几茬还是毁灭性的死路线，比如大跃进。

所有拿别人前途和性命当试验品的行为都是一种危险行为，本当被约束和制止，但我们却屡屡被人以改革的名义找到突破口，然后被强推进这个生死未卜的圈子里去玩残酷的生存游戏。

金融供给侧的改革，听起来就是一把嗜血的屠刀，它的出鞘，意味着有人要从中获得根本无法从正常市场行为当中竞争得来的暴利，更意味着有人要从本来凭本事竞争不至于输太惨的局面里血本无归。实体的金融化，就此即将拉开血淋淋的南京大屠杀，以改革之名被消灭，这是连身都翻不了的惨剧。

实体与金融其实是个矛盾体。金融在人类行为当中，更多时候都是通胀助推器，人类是现实社会主义者，我们大多数时候只关注“今天”活的怎么样，而很少去顾及“明天”会活的怎么样，虽然说很多人口口声声都把梦想挂在嘴里，动不动就要为未来设想，但所谓的未来都是基于今天的假象上而自我复述的一种镜像体。人们如果不借助金融，只是倚仗着实体来给未来做规划，你顶多也就对未来两年内有个模模糊糊的预设，但金融一搀和进来以后，你就会忽然发现，未来几辈子的事情都可以提前拉到今天来实现了。

让金融服务于实体，就是一个这样的伪命题。金融能够对实体哪个环节产生影响？实体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制造过程，讲求的是低成本制造，低成本流通，高利润销售，只有这三个条件都恰到好处地满足了要求之后，实体就自然而然地成型了。在这个过程中，它是排斥和抗拒金融介入的，因为金融的属性就是高成本、高风险、高流动性，处处都是与实体为敌。房地产本来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实体制造，会消耗多少水泥钢筋，能够造多大面积，都是一个恒定的产品，如果没有金融的介入，它盖起来就是住人，买它去住的人知道它值多少钱，盖它去卖的人也知道它能卖多少钱。在这个基础上自由成交，那么它就是一个健康的实体产业，盖到一定程度没人会买，那它自然就不会产生泡沫，那么，它到现在应该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实体产业，不会被高层特地拎出来给它贴上“非实体”的标签而严重分类对待。原因无它，就是因为被金融介入，而且还是深度介入了，然后，它明明是一个实体制造业，也被剔除出实体的行业类别，被当成异类来对待和处理。

谁让它变成这样的？还不是金融！现在，金融介入房地产的苦果还没有尝够，又要让它介入到“实体”上来了。什么是实体呢？钢筋水泥是实体吧？但它都跑去盖房子了，可是房子又不算实体，这到底是该扶持的呢还是该打压？好吧，略过这个敏感话题，那电器橱柜算是实体吧，可是这些也都是往房子里面装的呀，你扶持了的所有实体类目，最终都还是要跟房地产挂钩，可房地产却又是偏偏不被认可的实体。

实体是什么？实体就是以销定产，如果一家企业的产品销路好，老板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扩大生产规模和提高出货效率，如果销路不好，他也会降低产量，然后维持一个动态平衡。市场就是在这种动态平衡中发展起来的，那么金融介入之后呢？销不动，没关系，你继续加大力度生产，我有金融手段来解决库存问题，金融的介入，可以让实体在卖不出产品的情况下转而寻找其他途径牟利，比如囤积原料，或者创新销售模式，将产品变成概念兜售给资本市场，然后自己脱身走人。酒在实体时代，本来是生产出来喝的，但在金融时代，它就变成了用来炒的东西，哪怕是盐这么基础的商品，一旦被金融介入，它都能生发出许多本不存在的概念来，然后让它销量不涨售价猛涨。

金融一旦介入实体，必然会在每一个环节上对实体产业链进行严重的破坏，实体原来的以销定产、谋求产品合理利润的初衷会被完全破坏。金融资本为了达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会攻击这个产业链上任何可以被攻击的目标，比如因为某个事故导致的原料紧张，在实体时代，本是无足挂齿的小事故，在金融资本时代，却可以掀起滔天巨浪，然后肆无忌惮地掠夺整个链条上的其他公司，让它们陷入困境。金融资本的到来，可不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它们会加剧行业垄断寡头的快速出现，让许多中小企业更加举步维艰，因为按照原有的实体企业运行逻辑，当市场无法容纳他们的产品时，它们会缩减产量，来维持必要的利润，而当金融资本介入之后，它无法产生利润也会继续生产，然后造成庞大的库存跌价，又或者占用某一类重要的生产资料，导致其他同行无法正常生产，对其形成致命打击。

我在前期的《中国商业竞争进入下半场：区域霸主与行业寡头》里面曾经明确提出过，中国下一阶段的竞争将会是区域霸主与行业寡头的世界，现在看来，这个趋势正在加速到来。

制造业本来是一个对资金需求并不强烈的行业，相反，它还是一个能够产生正向现金流的行业。所有贫穷国家的开端，发家致富的模版无一例外都是靠实体制造业起始。中国当年一穷二白的时候，就是靠这些实体企业一分一毫地积攒起财富来，大家靠早上进料，中午生产，晚上卖货回笼资金的方式来滚雪球，每天产生的收益，总是晚上收入大于早上的支出，这种简单的模式，让大家有了第一桶金，也让政府以及它所开办的金融机构有了活水流入，而且还是源源不断的方式流入。及至后面政府腰包鼓了，它才反过来要求主导投资模式，变成了反向的资本输出，开始打乱了这个简单的生钱模式，让制造业变成一个月经失调的更年期妇女，痛病齐来，偏又还不对症下药。

实体制造业，缺的从来不是资金，更不是人力或者什么政策扶持，它缺的是一个环境。多少大环境小环境被各种以改革之名的方式给破坏殆尽，你这个时候还说要对它进行金融供给侧的改革，那不就是往钱海里再放一堆钱嘛。实体的生产和销售其实本就很简单，一边生产，一边销售，只要早上生产的东西晚上能卖掉，到结账的时候就有现金流，也有利润。现在你银行给他一大笔钱，既不是替他想怎么生产东西，也不是替他想怎么卖货出去，他拿了这笔钱只能更加发愁，如何在无法顺利生产又无法顺利销售的情况下赚更多的钱？

大家都在钱海里遨游，眼前、身边都是一堆一堆的资金，远处涌来的也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资金潮，那些实体企业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能够安心生产，又如何能够正常销售？他们如果迎着钱浪逆流而上，很可能被拍死在沙滩上，你让一个千亿规模的制造业企业突然拥有了两千亿资产，它如何让翻了一番的本金再翻一番的销售额和利润出来？它们如果对着钱浪欲避锋芒，却很可能被退去的潮水卷入深海，成为别人的肚里肉。这就像潘石屹和王健林，你激进，有可能身败名裂走向破产，你隐忍，却又可能从此销声匿迹退出江湖。

在以钱搏钱的游戏局里，产品和营销早已无关紧要，金融供给侧的大戏一旦开演，实体不是重塑辉煌，而是加速死亡，许多实体，都将变成尸体，迎难而上未必有生机，退而结网也未必有胜算。不是你坚守产品库存与市场销量等于获取利润的铁三角定律就能逃脱吞噬，因为也许你将会遇到一个对手，他有过硬关系能够拿到天量授信额度，凭借资金优势去横扫产业链，再来整出个巨无霸来获取暴利，那个时候，你再会盘算和经营，也难逃被挤到墙角压成肉酱的命运。所有人都能抓到一捆一捆的钞票，但是你却无法实际拥有它，它也许会短暂属于你，但很快它就会把你原有的财富连本带利给洗出来，然后把你活活憋死在里面，连身体都会腐化成别人培育财富的化肥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