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自私的我差点儿害死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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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敏江，谢谢你等了我三年，余生虽然短暂，但是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幸福!”

　　“存山，我相信!一直都相信!”

　　我坐在台下，望着台上这对鬓发灰白的老人——陆存山和裴敏江——泪盈于睫。

　　今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这个幸福的时刻本该在三年前到来，是我的任性和自私，让他们苦苦等待了三年，差一点儿就阴阳相隔。

　　我叫陆佑嘉，陆存山是我的爸爸。三年半之前，妈妈患肺癌离世，爸爸哀痛地晕倒在葬礼上。

　　爸爸和妈妈很相爱，他们是大学同学，读书的时候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毕业分配，妈妈留在省城，爸爸却去了偏远地区，妈妈顶着家庭压力毅然和爸爸领了结婚证。

　　八年的两地生活丝毫没有消磨掉他们的爱情，我出生后不久，爸爸也因工作突出上调到省城，我们一家得以团聚。

　　从我记事起，从没见过爸妈吵架，在普遍不太富裕的八九十年代，妈妈总能靠着她那双灵巧的手让我们父女俩穿得体面、吃得精致。有妈妈在的日子，我和爸爸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妈妈走后，爸爸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愈发显得寂寞孤清。我不放心爸爸一个人生活，和老公陈轩一起搬回家陪伴爸爸。

　　我精心地照料着爸爸的饮食起居，可他的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吃过饭就一个人回卧室里待着，很少与我说话。

　　有一次我从半掩的房门外偶然瞥见，爸爸竟然抱着妈妈的枕头在低声啜泣，他整张脸都埋进枕头，贪婪地嗅着妈妈残存的气味儿。他哭得那么伤心，肩头一耸一耸地，惹得我也忍不住落了泪。

　　爸爸的精气神儿跟着妈妈一起去了，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就佝偻得像个60多岁的小老头。看着他日渐一日萎靡衰老，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为了帮爸爸早日走出失去妈妈的痛苦，我想了很多办法，健身卡、读书卡、游泳卡买了一堆，一到周末就拽着他去商场、公园满世界溜达，盼望外界的热闹能赶走他内心的孤寂。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没过多久，爸爸就对公园里的京剧社产生了兴趣。最初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听别人唱，后来居然把丢了二十多年的京胡重新拾起来，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吹拉弹唱的队伍。

　　爸爸逐渐从伤痛中走了出来，我悬了许久的心刚刚安稳，自己的婚姻却意想不到地发生了变故。


02

　　这半年，我一门心思照顾爸爸，忽略了新婚不久的老公。

　　一天早晨我忽然恶心干呕，想到已经推迟了半个月的大姨妈，我赶紧去楼下药房买了验孕棒。果然，我怀孕了。我兴冲冲地给正在出差的陈轩打电话，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可是他却关机了。

　　我打车回城东的家拿医保卡，准备去妇产医院做孕检备案。打开家门，本应在外地的陈轩和他的助理杨薇薇正在吃早饭。炝黄瓜、小笼包搭配浓稠的玉米粥，正是陈轩最爱的“老三样”。只此一眼，我就明白了一切。

　　努力压下内心的波涛汹涌，没有理会神色慌乱的两个人，我想要保持最高傲优雅的姿态转身离开，身体却在拉开大门的一瞬间无声滑落，失去意识。

　　我流产了。我的孩子，像一颗随风飘来的蒲公英，在我生命中划过一道浅痕，就又急匆匆地飘走了。

　　在医院醒来，爸爸和陈轩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爸爸嘴角带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温暖的手掌轻抚我的头发，轻声叫着“嘉嘉，嘉嘉。”而陈轩却心虚地不敢看我的眼睛。

　　看起来，爸爸还不知道我流产的真正原因。我借口肚子饿，支开了爸爸他，直截了当地跟陈轩谈起离婚。

　　是的，我要和陈轩离婚，不容商量。他和所有出轨丈夫一样，说自己是一时冲动，请求我看在多年情分，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是我不会，因为我是陆佑嘉。25年前，爸爸陆存山迎娶妈妈孙嘉的时候，就约定将来无论生男生女，都取名陆佑嘉，陆存山要永远护佑孙嘉。

　　在父母爱情滋养下长大的我，对爱情、婚姻有着浪漫的憧憬和执念：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大一那年与陈轩相恋，一毕业就走入婚姻，原本以为要携手到老的爱人，却在我承受丧母之痛时背弃了曾经的誓言，我怎能原谅?


03

　　爸爸刚从阴霾中走出，我不想他再伤心，只说陈轩有个紧急项目需要出差。爸爸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喂我喝他亲手熬的鱼片粥。爸爸说，这是他的家乡风味，是京剧社的同乡裴老师教他做的。

　　下午，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来到病房，她体态纤细、眉目柔和，正是爸爸说起过的那位裴老师，爸爸让我叫她裴姨。爸爸说陈轩不在他照顾我不方便，所以特意请裴姨来帮忙。

　　裴姨和爸爸很聊得来。有一天我午睡醒来，听见他们正在小声交流戏曲。爸爸给裴姨讲解“举案齐眉”的典故，裴姨说，自己唱了半辈子的《望江亭》，到今天才明白唱词里说的“穿红举案”是什么意思，语气里满满的赞赏。

　　出院那天，裴姨帮着爸爸忙前忙后办手续，一直把我送回家安顿好，才终于坐在沙发上歇了口气。我躺在卧室床上，从对面大衣柜的镜子里，看到爸爸在给裴姨剥桔子。爸爸不时扭脸望着裴姨，透过冰冷的镜面，我都能感受到他眼睛里的温度。

　　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爸爸现在的样子哪里像个丧偶不久的老鳏夫，分明就是个陷入热恋中的狂野少年。我心下凄然，为妈妈，也为自己。

　　裴姨走后，我问爸爸今后如何打算，他迎着我怨怼的眼神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嘉啊，你妈没了，爸爸能遇上裴姨也是缘分，我们商量着，以后在一起就个伴儿，有个三灾两痛也能互相照应，不至于给孩子们添麻烦。”

　　那天，我和爸爸爆发了有生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准确地说，是我一个人的疯狂。

　　我像一个叛逆的青春期少女一般，用最犀利的语言指责爸爸，肆无忌惮地发挥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怀疑爸爸在妈妈去世前就和裴姨相好，甚至怀疑妈妈是因为得知其中隐情才郁郁成病。

　　我借题发挥，把失婚的不甘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口不择言地把一盆盆脏水泼向我无辜可怜的老父亲。直到爸爸把茶几上的烟灰缸狠狠砸在地上，我才如梦方醒般住了嘴。

　　我不再理会爸爸，默默地走到妈妈的遗像前，隔着冰冷的玻璃镜框轻轻抚上妈妈慈祥的脸，喃喃自语：“妈妈，陈轩爱上了别人，爸爸也爱上了别人，我没有了妈妈，没有了丈夫，连爸爸都不要我了!什么‘愿得一人心’，都是骗鬼的!”

　　爸爸一脸震惊，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我心有不忍却不肯低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过了许久，我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爸爸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坐在暮色中，他弓着背暮气沉沉的样子，看得我心酸不已。我走过去，蹲下身，伏在爸爸膝上，轻声说：“爸，对不起。”

　　爸爸拍拍我的背，语气苍凉：“嘉嘉，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知道，你一个人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爸爸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妈妈的事，你——要——相——信——。”我泪流满面，不住地点头。


04

　　那天之后，爸爸再也没有提起过裴姨，也不再去京剧社，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

　　我下班后总是早早回家，陪他看电视、聊天，竭尽全力填补爸爸的感情空白。可他的笑容里却总有那么一丝苦涩，我知道他一直都没有放下裴姨。

　　人上了岁数总是容易怀旧思乡，爸爸能结识这么个老乡，一起谈谈戏曲，聊聊家乡的风土人情，我是很乐见的。可妈妈才走半年，爸爸就另有所爱，刚刚经历失婚的打击的我，在感情上无法接受。况且，裴姨会真心对爸爸好吗?

　　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爸爸只是一时冲动，过段时间他就会想通，一个外人怎么能比得上女儿对他真心真意的关爱。然而，事情没有朝着我预期的方向发展，爸爸突然病倒，病势凶险，毫无征兆。

　　那天早晨我刚到公司，裴姨的电话就追过来。我把手机调成静音，继续忙碌着。裴姨很有耐心，当手机屏幕第五次亮起时，我无可奈何地按下了接听键。

　　裴姨急切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嘉嘉，你爸爸可能出事儿了!”

　　我把手机拿远一些，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口气：“裴姨，我爸好好的，能出什么事啊?”

　　“嘉嘉，你别误会。”裴姨口气稍稍和缓了一些，继续向我解释：“你爸爸这段时间血压高得厉害，我每天早晨都会发微信问问他的情况。今天他一直没有回复，我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接听，我是担心他出事儿啊!”

　　爸爸血压高?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心里隐隐不安，匆忙请假回家。

　　爸爸晕倒在厨房门口，是脑梗。送到医院时已经错过了“黄金三小时”的最佳抢救时间，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他不能进食，不能行动，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还能不能恢复，连主治医生都说不清。

　　裴姨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毫无怨言地为爸爸擦洗身体、伺候大小便。爸爸一次又一次拒绝裴姨的护理，他涨红着脸，额头青筋暴起，含糊不清地说着“走!走!”

　　而裴姨，总是用她温暖的手轻抚爸爸的额头，俯身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不一会儿爸爸就听话地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看着裴姨为爸爸日夜操劳，我心里既感动又后悔。如果不是我激烈反对，爸爸和裴姨现在应该生活在一起了，那么爸爸也许就不会发病，最起码不会因为身边没人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

　　是我的自私和任性害了爸爸，更拖累了裴姨。我悔恨不已。


05

　　一个月过后，爸爸虽然基本恢复了语言功能，但行动能力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变得暴躁易怒，动辄发火。

　　我劝裴姨把爸爸交给我，去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没有义务照顾爸爸，没有必要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付出这么多。

　　爸爸睡着后，裴姨约我去医院的小花园散步。她拿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告诉我这是爸爸送她的礼物。笔记本的扉页上是略显稚嫩的字迹：存山十六岁。

　　这是爸爸少年时代的日记，里面记录着一个花季少年对邻家小妹的美好情愫。原来，爸爸和裴姨在同一条巷子里长大，他悄悄喜欢上这位多才多艺的邻家小妹，却羞于表达，一直到他们各自离家去外地读书，裴姨都不知道这份隐秘的暗恋。

　　爸爸在大学里与妈妈相识相恋，渐渐放下了那份最初的青春萌动。妈妈去世后，爸爸在京剧社与裴姨重遇，裴姨早年丧夫，怕女儿受委屈一直没有再婚，如今女儿去国外念书，京剧社的老伙伴们热心地把她和爸爸撮合到了一起。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爸爸，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他这个会写诗的邻居哥哥。嘉嘉，你相信命运吗?”裴姨的眼神像月光一样柔和，“桑榆暮景还能重逢，这是命运的馈赠啊。所以，别再劝我离开，也不用觉得亏欠，我相信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

　　起风了，我帮裴姨紧了紧肩上的围巾，顺势轻轻拥抱了她。我想对她说“谢谢”，谢谢她对我的不计前嫌，谢谢她在爸爸最需要慰藉的时候不离不弃，可是那样轻飘飘的两个字，怎能承载得起裴姨对我们父女的恩义如山?

　　我伏在她肩上，轻轻叫了一声“裴妈妈”，泪如雨下。裴姨身子颤了一下，声音哽咽：“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06

　　在我和裴姨的鼓励下，爸爸开始进行康复训练配合针灸治疗。我不能长期请假，照顾爸爸的担子几乎落在了裴姨一个人的身上，肢体按摩、关节活动，裴姨一天要帮爸爸做上好几次。

　　三个月后，爸爸已经可以在裴姨的搀扶下短暂行走了。夕阳下，他们携手而行的背影暖得让人羡慕。

　　又过了两年，爸爸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连他的主治医生都连连称奇。要知道，像爸爸这样的年龄，急性大面积脑梗能活下来就已经算很幸运了。

　　阳春三月雪融冰消，爸爸和裴姨举行了简单热闹的婚礼。看着他们彼此对视时幸福的笑容，我想，妈妈在天有灵也是会高兴的吧。

　　我们总说要关爱父母，却往往是用自己的方式，爱的自私又错位。我们自以为付出很多很多的爱，却没有真正懂得父母的心。

　　儿女再贴心也无法做到时刻陪伴，少年夫妻老来伴，父子亲情永远都不能代替夫妻之间的相濡以沫，老来携手相伴，才是最美的夕阳红。

　　我终于明白，让父母有一个顺心遂意的幸福晚年，才是儿女最大的孝道。所幸，还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