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生：彭太阳是怎样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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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秦朝末年，有个昌邑（今金乡县巨野县一带）人彭越，人称彭老二，经常在家乡的巨野湖中打渔，整日出没风波里。

　　那时老百姓负担很重，苛捐杂税，到处抓壮丁。巨野湖水面宽阔，河道纵横，地形复杂。于是在这湖泊岛屿之间，隐藏了不少逃避苛政的盲流，且以青年人居多。一来二去，彭老二也就和他们都混熟了。

　　在秦朝官府眼里，这帮“体制外”的家伙们，不务正业，可以算是需要剿灭的盗匪。可是这时官府已经腾不出手来拾掇他们，因为秦朝已经摊上大事儿了。先是陈胜、吴广等人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紧接着项梁、项羽等人群起响应，天下大乱，统一没多久的秦朝已经陷入风雨飘摇之中。这些盲流中，有人也动了心。有一个就对彭越说：“你看现在革命形势这么好，咱们是不是也打出红旗拉起一支队伍参加反秦啊？”为什么问彭越呢？因为大家都觉得彭越高大魁梧，而且足智多谋老成持重，有领袖气质。彭越果然不简单。他为大家仔细分析当前的形势。他说现在搞起义的时机还不错成熟。秦军主力和义军主力都在，打得难分难解，就像两条巨龙厮杀在一起。此时起义，秦军的实力摆在那里，灭了这支小部队易如反掌。——还是再等等看吧。

　　又过了一年多，革命形势一日千里。巨野湖中聚集的革命青年越来越多达上百人。大家革命热情高涨，一起来找彭越，请他振臂一呼，打出反秦革命大旗。虽然是众望所归，彭越的头脑一点也没发热，他已经考虑到把自由散漫的盲流农民组织成纪律严明的革命队伍不容易，既要整风也要整编。他以进为退，先是声明自己毫无权力野心，年纪也大了，原意为反秦大业出把力，但并不想当老大，再说自己没啥资本，说话也未必好使。总之，希望大伙另择贤能。这番讲话，谦虚又诚恳，赢得一片掌声。大家没有看错人，就跟定他了！一致拥戴下，彭老二这才当了这一百多人的老大。领导就职，需要给大家吹吹风。彭越跟大家讲，既然我们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反秦目标走到一起来，加入了革命队伍，那就要遵守纪律，反对自由主义，不打无把握之仗，等等。现在就组织总前委，任命军校负责执法。明天日出集合，后到者斩！军中无戏言，切记，切记！散了会，大家大呼小叫，尽兴而归。

　　第二天一早，总前委领导彭越，早早就等候队伍集合。只见晨曦照在大英雄的脸上，他身佩长剑，神情坚毅，目光锐利，英气逼人，身上已经很难再看到那个慈祥淡泊的渔夫的影子了。战士们一个个先后来到，依次站好，兵器却七长八短。半个时辰后，彭越抬头看了看东方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朝阳，微微皱了皱眉头，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转瞬即逝。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静默。

　　又过了好一会儿，又跑过来几个人，气喘吁吁的，刚要归队，彭越抽出长剑一横，拦住了他们几个。为首的那个，很尴尬地解释：“昨天起义，兄弟们高兴，晚上都喝了几杯……”

　　彭越面带寒霜：“昨天我说过，我都是个老头子了，不做这个首领，可是大家非要我做。我说我做首领就要我说了算，大家一致同意。说好日出集合，后到者斩。现在，还是有人不尊军令，怎么办？军中无戏言，斩！”

　　队伍里一阵窃窃私语，马上又安静下来。

　　彭越扫了队伍一眼，接着说：“迟到这么多，不可尽罚。军校，我命令你，把最后那个，李老二，斩首！”

　　队伍里传出一片惊呼，马上陷入死一般的安静。李老二几乎站不稳，他以乞求的眼神望着站在队伍前头的一个老乡。

　　这位老乡也是彭越的老朋友。他咳嗽了一下，挤出笑脸来对彭越说：“大将军，何必这样呢，以后谅他不敢了。”“是啊是啊，不敢了”。几个人随声附和。李老二也松了口气：“小的再也不敢了。”

　　“你过来，”彭越对李老二说，“你再说一遍。”

　　咔嚓！白光一闪，鲜血四溅。李老二已经倒在血泊中。一片惊呼。

　　彭越的剑尖滴着血。

　　设坛，祭旗。

　　彭越率全体人员，单腿跪于坛前，高声宣誓：“暴秦无道，天怒人怨。越等不才，替天行道。同仇敌忾，誓死相随。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祭坛之上，李老二的首级，眼睛半睁半闭。

　　彭越站起，转身面对全体，举剑高呼：“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众人高呼：“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彭越身材魁伟，声音洪亮。众人垂首，无人敢于仰视。

　　金色的光辉照在彭越身上，如同镀上一层金盔金甲。

　　是的， 鲜红的太阳此时已经完全升起，光芒万丈。

　　（中）

　　彭越者，昌邑人也，字仲。常渔钜野泽中，为群盗。陈胜、项梁之起，少年或谓越曰：“诸豪桀相立畔秦，仲可以来，亦效之。”彭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越谢曰：“臣不原与诸君。”少年彊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会，后期者斩。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於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彊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於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乃令徒属。徒属皆大惊，畏越，莫敢仰视。乃行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史记。魏豹彭越列传静》

　　太史公的如椽巨笔，生动地为我们再现了秦汉之际的一个刀光血影的历史场面，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供剖析的权力诞生过程的样本。彭越生杀予夺的权力来自于大家的自愿拥戴。但是，拥戴他的人，也就是那些创造权力的人，却并不清楚权力狰狞可怕的一面。昨日还是温情脉脉的渔樵兄弟，一旦获得了权力，马上可以白刃相向。权力只有在喋血之后，才具有了惊人的魔力。权力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这力量是完成伟大事业不可或缺的工具。没有权力，没有组织，谈何灭秦？然而权力又无时无刻不依赖权术。权术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牺牲品。巨野湖反秦大业的第一个牺牲者，并不是死于秦兵刀剑之下，而是死于义军祭旗的需要！一旦设身处地地去想象那个场景，我们都不禁要后背发凉。那个慈祥厚道的渔翁大叔哪去了？热血反秦青年李老二死到临头才发现他是如此冷血无情。但不杀人何以立威？——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最重要的是，革命家的政治品质更需要党性而不是人性。不整风不整肃，哪来的战斗力？怎么从胜利走向胜利？这些道理，在延安成立，在巨野湖也成立。“整风以后，无论前方后方的人，真是生气勃勃，生动活泼，心情舒畅，团结一致。”，经过鲜血的洗礼，农民变成了战士，但是从此他们的命运也就托付给了领袖。

　　这种牺牲是必需的吗？中国历史的回答始终是肯定的。极少遇到质疑。我为天下计，何惜小民为！三国演义里董卓这句话，说得何等理直气壮。而讨伐董卓的曹操，一生中“借头”的把戏又玩了多少！越是伟大的事业，越需要强大的权力，越需要强大的领袖，越需要精湛的权术，越需要祭坛的牺牲品！李老二死的冤吗？不冤。两千年后，王实味死的冤吗，也不冤！彭越明白这个道理，那刘邦自然就更明白这个道理。两千年后，那位秦始皇的崇拜者，能擅长这一套，也不必求助于马克思，而是因为几十遍《资治通鉴》没白读。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是被砍掉脑袋的李老二和王实味们。

　　从韩非开始，钻研权力权术的学术历久不衰。可惜，中国的这门学问竟然像是棋谱对弈之术，不是你将死我，就是我将死你，和局最没意思。研究来研究去，这门学问，没有为人类增长知识，竟只是积累了无数的死局！

　　人类打破这种死局的曙光出现在北大西洋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帆船上。“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起草了“五月花公约”，第一次在创造权力的同时保留了权利。美洲大陆上，反英独立大业应者云集，开小差的民兵也比比皆是。可是，华盛顿没有做彭越。“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造物者创造了平等的个人，并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则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破坏上述目的，人民就有权利改变或废除它，并建立新政府；新政府赖以奠基的原则，得以组织权力的方式，都要最大可能地增进民众的安全和幸福。的确，从慎重考虑，不应当由于轻微和短暂的原因而改变成立多年的政府。过去的一切经验也都说明，任何苦难，只要尚能忍受，人类都宁愿容忍，而无意废除他们久已习惯了的政府来恢复自身的权益。但是，当政府一贯滥用职权、强取豪夺，一成不变地追逐这一目标，足以证明它旨在把人民置于绝对专制统治之下时，那么，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这些权利可以对抗对面的权力，也可以对抗背后的权力。时代真的变了。

　　（下）

　　彭越等人起事之后，逐渐壮大成一支反秦的重要力量。秦灭，在楚汉之争中，彭越坚定地站在刘邦一方。他从侧后牵制项羽，使项羽长期陷于两面受敌顾此失彼的被动局面，为刘汉开国立下了大功。后世评价，彭越是世界战争史上第一个正规使用游击战战术的军事家，可是说是游击战的始祖。论军事谋略与指挥才能，他不如韩信，但论功绩，他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楚汉战争中，正是由于他率部在楚军的后方开展游击战，打击楚国的补给，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战术，使项羽两面作战疲于应付，使楚军的粮食装备得不到补给，也给了前线汉军不被项羽歼灭的机会，楚汉战争正是在刘邦的正面防御，韩信的千里包抄，和彭越后方游击战的基础上，才在最后的垓下之战中有机会歼灭项羽麾下疲惫的部队，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汉初名将，唯彭越与韩信齐名。司马迁对的评价也很高：智略绝人。

　　彭越的实力也给他的悲惨结局埋下伏笔。按史记，汉五年秋，项王之南走阳夏，彭越复下昌邑旁二十馀城，得谷十馀万斛，以给汉王食。汉王败，使使召彭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柰何？留侯曰：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为魏相国。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相国；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齐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於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侯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遂破楚。此时的彭越，“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功成名就。

　　立下不赏之功的彭越虽然获封梁王位极人臣，已是功高震主。按史记，汉十年秋，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至邯郸，徵兵梁王。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王怒其太仆，欲斩之。太仆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於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捕梁王，囚之雒阳。有司治反形己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欲之雒阳，道见彭王。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与俱东至雒阳。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於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廷尉王恬开奏请族之。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可见，到了晚年，彭越开始跟不上伟大领袖的步伐。而且他居然看错了吕后。到底老婆可靠还是功臣可靠，领袖分得很清楚，只有像吴法宪这样的笨蛋和彭越的糊涂有得一比。

　　皇帝有诏相召，可是梁王彭越迟到了。结果就是身受醢刑，碎尸万段，剁为肉酱，夷灭宗族。

　　这个结果和其中的逻辑，或许他在巨野湖边的那个早晨，就已经理解了。

　　后世尝以彭林类比汉初的彭韩。“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类似的话两千年后又有刘某人对太祖说了一次。“上乃可”，遂有欲加之罪的“里通外国”之说。

　　尾声：

　　彭越墓位于河北省清苑县城西南21公里北王力村北1．5公里处的唐河南岸。该墓封土现已夷平，现址不过几尺见方的一角荒地而已，连黄土一抷都谈不上。1982年7月，该墓被列为河北省文物保护单位。保护范围以封土边缘为基线，向东、西、南、北各外扩5米。彭墓址周围，平原四望，麦苗青青。政府所立石碑一侧，纤路迂回，墓草离离。夕阳西照，寒鸦起落，无限悲凉。

　　而巨野湖边的祭坛，连同那个死不瞑目的首级，则早已经彻底湮没在历史的尘沙之中。

来源: 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