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悲劇，是你無法原諒自己

沈文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陳文茜 × 彭佳慧：最大的悲劇，是你無法原諒自己

◇ 文茜：佳慧，我看到你從潮州高中畢業以後就開始唱歌。恕我直言，你算是一個家境好的人嗎？

◆ 彭佳慧：不是，比小康還更糟一些。我在 5 歲的時候，爸爸因為生病過世，我的母親改嫁，從小就是爺爺奶奶照顧我跟妹妹的。我們家務農，種蓮霧，也種稻子，還有很多蔬菜。我是客家人出身，有很多叔叔和姑姑，算是大家庭。

◇ 文茜：所以你算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小孩？

◆ 彭佳慧：沒有，我的父母親就是我爺爺奶奶，所以會有一些代溝。

◇ 文茜：你仍然微笑著，過去我只要碰到像你這樣出身背景的人，我自己就覺得不行了。但是我的情況跟你們不一樣。我父親雖然還在，但是因為我父母親的婚姻關係不好，很早就分開了。我在 7 個月的時候，根本還不會走路，就被母親放到外婆家裡。

◆ 彭佳慧：我的母親曾經有 21 年都沒有來看過我，直到最近，我們的關係才慢慢開始好轉。前兩天我和妹妹剛去看望過媽媽，媽媽很自責，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好好把我們帶大。

當時我的媽媽選擇了自己的愛情，離開家裡，離開我們。但我自己當了母親以後，再加上跟媽媽的接觸，我絕對相信她當年選擇離開，不是因為不愛我們。因為沒有辦法看到自己小孩的那種心痛，絕對不是可以用言語來表達的。

我也不逼她解釋當時為什麼做出那樣的選擇，因為我覺得她有無法說出來的苦衷，如果可以說出來，她也不會選擇離開了。

◇ 文茜：我的爸爸和你有很相似的經歷。

爸爸比較疼愛我，在我還不記事的時候，會常常來看我，可是後來爸爸被調去日本工作，回來的次數就少了。

媽媽改嫁之後沒多久就懷孕了，從宜蘭羅東搬到台北，生下了我弟弟。但她不是一個很會照顧孩子的媽媽，她光照顧我弟弟就已經忙得天翻地覆了。而我是一個從小就體弱多病的人，我到宜蘭羅東就生病，回到台中就好了，這也是她把我放在外婆家的原因。後來才知道，這其實是機體免疫系統疾病，我沒辦法住在太潮濕的地方，會發燒。

雖然父母親不會因為我生病就不愛我，但這就變成一個很自然的、隔開了我和父母親相處的因素。相處時間少了，想到的時候會很懷念，但平時的感情就會淡掉了，這是人世間永遠不滅的定律。

◇ 文茜：我的曾祖父是羅東世家的小孩，有一條馬路用他的名字命名，還有一個他的銅像竪在羅東公園。可是這些都不能取代親情。爺爺有一次坐船去龜山島度假，結果碰上風浪，就走了，當時我父親只有 5 歲，跟你媽媽離開你的時候你的年紀一樣小。

我奶奶是日本人。她獨自一個人剛來台灣的時候，台灣跟日本還沒有通電話，她本來是一個音樂家，還去做護士打工，可見她有多缺錢。後來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台灣光復的時候，台灣人很恨日本人，日本人在台灣的處境很不好。

在羅東那種大家庭中，自己的先生已經走了，家庭中的各種妯娌關係又很複雜，加上外面的環境也不歡迎她，所以她就放下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自己一個人買了船票回日本改嫁了。等我爸爸長大的時候，很懷念自己的媽媽，才去日本找到她。

◆ 彭佳慧：結果找到了嗎？

◇ 文茜：找到了，後來我奶奶偶爾也會回台灣。我父親的故事發展到後來，有親情的離散、時代的悲劇，還有國家之間各種不同的關係。

我父親的故事和你的故事很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跟我母親結婚的時候，最渴望的是一個快樂的家庭。我父親曾經說過，他很喜歡我外婆，因為外婆是一個很開朗的人，整個大家族都很開心，所以他就娶了這個大家族中最漂亮的女孩，就是我的媽媽。

但當他們組建了一個小家庭之後，他發現這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一個人長大，是一個很寂寞、內向的人；但進入一個大家庭之後，上面有祖母、祖父在，還有很多姑婆來管他們；我母親對他的期望很高，同時也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希望我們家能光宗耀祖，有很大的成就，認為我父親光當一個廠長好像還不夠。

我父親的工作非常繁忙，又有失眠症，最終他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這份婚姻的壓力了。

我父母親兩人的個性很不同。我父親很渴望他從小沒有的家庭，我母親從小有很好的家庭，只想要榮華富貴。所以我一直覺得「嫁入豪門」這件事情超級可怕。我外婆也是嫁入豪門，她在我小時候就跟我說，「你不知道嫁入豪門有多苦多可憐」。

◇ 文茜：我講我父親的這個故事，是想說我覺得你很棒，你跟我的父親不一樣。我父親會希望自己家庭的欠缺在新家庭中得到彌補，但他可能選錯了自己的寄託對象，當然在婚姻中，雙方都有責任，最後導致家庭破裂。我父親的一生，對他來講沒有任何意義。

我覺得，一個人能不能結束自己的悲劇，是看你能不能走出過去的創傷。在這方面，我覺得你做得非常好。

◆ 彭佳慧：謝謝文茜姐。其實我媽媽這幾十年中一直責怪自己，還得了憂鬱症。我這幾年一直和她聊天，希望她可以原諒自己，因為我們都已經不怪她了。而最大的悲劇就是她沒有辦法原諒她自己。

曾經有幾年，我母親完全不跟我聯絡。比如在母親節的時候，我會寄禮物給媽媽，她雖然收下了，但從來不會打電話跟我說她收到了，也不會說一句謝謝；我結婚的時候請她過來，她也完全沒有任何回復；我有她家的住址，打電話說要去找她，她都臨時說「沒有空」，讓我們不要過去。

所以有幾年的時間，我對媽媽是有一點生氣的。我覺得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你，我都已經不計較了、回來找你，你還用這樣的態度對我？

◆ 彭佳慧：去年開始，我就在想，難道我要讓我媽再繼續用這樣的方式來處理我們的關係嗎？就隨她繼續糾結在那個點上嗎？

媽媽也快 70 歲了，我覺得要她去做轉變很難；可是我今年才 40 幾歲而已，我決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處理這件事情。因為我受不了媽媽一輩子都過不了這一關，我不想讓她在剩下的歲月中一直責怪自己，直到她走。

我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她真的很棒，她一直在這幾年中扮演我跟媽媽之間的橋梁。所以問她要了地址，而且要她保密，不要告訴媽媽我要過去。

開門之後，我媽嚇了一跳，她說，「你怎麼會來？」她又看看我妹妹，說「是不是你讓姐姐來的？」妹妹說，「對啊，告訴你的話，你就不會讓姐姐來了。」然後我和媽媽擁抱了，我看到我媽很開心。接著跟媽媽開始聊天，聊爸爸當時怎麼追她，他們兩個人怎麼談戀愛。我覺得她心裡的結慢慢解開了。

◆ 彭佳慧：現在我們有時候會 Facetime，我也會帶我的小孩和先生一起到台中看她，我妹妹也會一起去。

媽媽離開的時候，我妹妹才 3 歲，她對媽媽比對樓下的阿姨更沒有感情。她覺得就算她知道這些事情之後，也沒有辦法開口叫「媽媽」。我說沒有關係，反正就是一起去看看。

我覺得我用自己的方式，雖然不敢說完全解開了媽媽心中的結，但至少讓她不再責怪自己。這種感覺非常好。我覺得我這個做女兒的，可以幫媽媽做的就是這件事情。

◇ 文茜：聽佳慧講這些故事，我覺得大家可能都明白了幾件事情：第一，她為什麼那麼堅強？她必須堅強。第二，她生活在大家庭中，有大愛，所以她沒有把「恨」變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有能力走出困境。而且還用自己的愛寬恕母親，主動去打開這個結。

我看到你眼眶紅了。我想這就是「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 you never know what you’ re gonna get. 」生命會給你很多奇怪的禮物，但你不會知道這個禮物是什麼。

如果要說這個家庭給了你什麼禮物，我覺得就是當你的音樂沒有很快地得到掌聲時，你還相信自己能一路走下去的勇氣。你的人生本來就必須如此。

◇ 文茜：佳慧你是隔代撫養的，那你爺爺奶奶身體還好嗎？

◆ 彭佳慧：在這 10 年中，爺爺先走了；三四年前，奶奶也走了。

◇ 文茜：那時候你年齡已經比較大了吧。我外婆是在我 17 歲的時候走的。我本來是一個在大家庭中被寵愛的小公主、大天王、小霸王，胡作胡為。在我11歲的時候，外婆開始生大病，隨時都可能要走。

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外婆走了，我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地方可以去的人。在我的記憶中，那時候我已經 10 年沒有見過爸爸了，也已經多年沒有跟媽媽有任何的聯絡。

那麼你那時候的經歷，會不會讓你在面對愛情這件事情的時候很不成熟？

◆ 彭佳慧：我覺得就算是現在，我都沒有很成熟，而且對婚姻是極度沒有把握的。

◇ 文茜：你把你的故事告訴過自己的小孩嗎？

◆ 彭佳慧：有過。他們會問，「你有媽媽哦？」我說，「不是只有你們有媽媽，我也有媽媽。」

◇ 文茜：我覺得如果等到他們再長大一點的時候，你把這些故事告訴他們，這會變成對他們的祝福。首先他們會很高興自己有媽媽陪伴他們成長，家庭完整；第二，他們會學會什麼叫「寬恕」。

我覺得佳慧本身就是一本書籍，而且這本書籍有好幾個層次：
第一層是你的家庭，你怎麼處理自己跟母親的關係；
第二層是你的人生，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怎麼去決定忠於自己；
第三層是在市場重新修正之後，已經出了唱片，你怎麼決定回到舞台；
第四層就是現在，你終於被肯定了，雖然那個肯定是一剎那的，因為市場並沒有太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