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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巴望能游过最深的大海,去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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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7 06:21: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寂静浓黑的秋夜,黑色悬崖向辽阔的爱尔兰海探出去,灯塔似乎就在爱尔兰海的上方。站在灯塔的狭窄平台上,看不清楚夜色中的爱尔兰海的样子,但能感受到天地之间有一团又大又静的大水,它森然的气息,呼吸般的浮动。灯塔缓缓转动,它扇形的白光如刀片划开黑纸一样切开夜色。这时就能看到大海细小的波光在水面上一划而过,看到自己俯瞰大海的角度,好像是一只夜鸟。它满身风尘,羽毛濡湿,心下惊异。

这夜色深深笼罩之处,就是古代罗马人心目中的世界尽头,就是欧洲人心中的天涯海角。传说中的刀光剑影里,古代凯尔特人被驱赶出繁花似锦的大陆,退向黑色岩石的大海尽头,那些地方大多是潮湿危险的沼泽地,以及荒原,大西洋风口终日难停的狂风吹弯了岸边所有的树,它们即使活着,也要用那种长啸般倾斜的姿势才能站住——那里是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岛,以及法国边缘几处最荒凉的海岸。命运是这样歹恶,即使落荒而逃,这些拥有共同语言的凯尔特人,还是被大海隔离开来了,几百年后,他们的血统也散落在其他民族的肉身中。

清晨渐渐到来,在灯塔里原本感觉不到黎明,只是灯塔的白色强光渐渐失去刀切般的力量,它褪色了。窗外的草坡上,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那是出海的渔夫们,不是戴红帽子的小矮人。站在窗前眺望,我知道自己已经在一个迷人的旧世界里。

但他们最终在这终日阴晴难定的海角天涯活了下来,直到千百年后,全世界突然惊奇地发现他们在陡峭或者平缓的海岸边载歌载舞。这些人或多或少保留着一些体貌特征,比如脸上和脖子上深而宽大的皱纹、赤金色的头发随着气候变深或者变淡,以及张嘴就能悠扬歌唱的秉性。锡哨与风笛一响,竖琴上滚动出一串古诗般悦耳的声音,或者短笛轻扬,古老的凯尔特曲调便如泉水般四处流淌。他们中的年轻父母蹲下身子,双手托在刚刚学步的小婴儿软乎乎的胸腹上,就着凯尔特节奏,与自己的孩子一起跳起舞来。他们中的诗人写出古老山水之间令人难忘的清朗诗意,他们风格黝黯温暖的酒馆在全世界的大街小巷开张,成为从东京到哥斯达黎加的辽阔大地上,年轻人追逐的时尚之地。他们的苏打黑面包,每天在从纽约到上海的各种餐馆里按照爱尔兰的配方被烘焙出来,暖烘烘的香气融汇在纽约街头的茴香花生米和上海街头的油炸臭豆腐气味里。

这些了不起的凯尔特遗传。

至于我,我不是从诗歌,而是从音乐和作家札记中开始向往爱尔兰的。后来,经由那些伟大的小说和戏剧钦佩爱尔兰。它符合我喜爱边缘者的本性,但我从未想象过自己因此一次次飞十几个小时,然后带着仍因为飞行气压而嗡嗡作响的双耳,降落在这惨绿之岛。

从未想象过在一个深夜独自站在爱尔兰海的悬崖边上,背后是我今夜的家——1906年建造在黑崖上的灯塔。如今灯塔已经由机器控制,守塔人石屋改造成三间卧室的小酒店。厨房桌上放着苏打面包和熏肉以及血肠,还有我烧好的热茶。时差强烈,此时正是上海的早晨,我的身体醒在爱尔兰的深夜里。我其实从少年时代就喜欢夜游,带着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欢喜面对夜色,何况如今我面对的是这样一汪古老的、偶尔发出喘息声的大海,这情形真比梦境更像一个梦,凌晨的,有感官一起参加的,半醒时分的梦。那样的梦境有味觉,皮肤上有冷风或者阳光经过的感受,但都混沌。

沿着隐现在黑色中那嵌了一道细细浪边的海岸望过去,不远处小镇的灯光好像万花筒中黑暗尽头的碎玻璃那样细小而明亮,那就是卡里克弗格斯。那些闪烁灯光下曾诞生一首古老的爱尔兰小调,因为在肯尼迪总统的葬礼上被人演唱而传遍了世界。站在冰凉的灯塔高台上我能想象得到在那幽暗温暖的爱尔兰酒馆里,一个男人抱着吉他高歌,伴奏的有一只短笛,一面鼓,一把小提琴,有时是锡哨:

我巴望自己能去卡里克弗格斯,只为那些驻留在巴利格兰特的晚上。我巴望自己能游过最深的大海,去到你身边。

这爱尔兰小调既苍凉又温暖,有种潺潺从心中流出的曲调特有的悠扬,轻易就能将人迷住。他唱道,自己周围的人们,朋友、亲人都渐渐逝去,“就像融化的雪”。年龄渐长,如今我对“融化的雪”中蕴含着的哀伤与顺从已有了切肤的体会。

然后,灯光掠过楼上浴室里铸铁的笨重浴缸,墙上出现了细细龟裂的瓷砖,洗脸盆上正滴下一滴水珠的铸铁龙头,还有龙头上方因为反射着灯光而刹那变成一块雪亮薄板的镜子。那里似乎常常倒映出一些黑色的影子,曾在这里生活过多年的岁月和灵魂在那里轻烟缭绕。然后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是的,此刻我站在镜子前,所以也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自己脸上交替着时差带来的疲惫与心灵安稳的喜气——我千里迢迢而来,是想在别人的根里安顿自己。

听说这支歌曲的曲调已经超过百年,但爱尔兰人始终不能忘怀这样的曲调,所以每过几十年,就会有人为它重新填词,翻唱,于是古老的曲调穿越岁月幡然新生:咳,我巴望自己能去卡里克弗格斯,我巴望自己能游过最深的大海,去到你身边。但大海太深,我又实在不能飞。如歌中所唱,我开始巴望自己能游过最深的大海,去到爱尔兰的身边。

我来此地一次又一次,因为我如今能飞。我双耳在第一夜总是嗡嗡作响着,好像仍旧在穿越一个个时区,向后倒退七小时的时间,向后倒退许多年,降落在古老海岛上。一次又一次,好像回家。在这里总能发现传统的奇迹,即使是血统上的凯尔特人已不复存在,但古老的曲调仍悠扬地歌咏着人们内心的感情。古老而新鲜,在现代生活中是种功力强大的维生素,在世界各个角落,每当我走进一家爱尔兰酒馆,傍晚时分听到有人唱爱尔兰小调,都忍不住羡慕爱尔兰强大的遗传能力。

我们中国人也是古老的民族啊,我们也有悠远的历史与文化啊,我们也经历了许多次杀伐与离散啊,但是愤怒的中国人,花了一百年时间,两代知识分子的理想,拼尽全力斩断了自己与传统的根,因为不相信传统能护卫我们的新生,只知道它会吃人;不相信在凯尔特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也能发生在我们身上,不相信我们也能让自己古老的曲调成为世界音乐的一种流行符号;不相信我们也能在被殖民七百年以后,甚至在已经失去自己的语言后,还能借由凯尔特文化身份的认同确立民族身份,凝聚人心,获得独立;我们不相信自己也能将传统当成信仰一般笃信,这种笃信终有一天能使自己与传统一起获得全世界的尊敬与喜爱。归根到底我们不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结果我们真的没有。

结果我们现在只能空运爱尔兰苏打面包到中国的大城市来卖,而且卖得很贵,因为它是一种舶来品。

烫的茶水温暖了我的双手和整个肚子,在苏打面包上涂上厚厚的黄油,再涂上厚厚一层新鲜做好的李子果酱,要细细嚼,才能吃出面粉和黄油相融时的香味。灯塔底楼的厨房里有种令我安顿如家的奇怪感受,这地方是我第一次住下,一桌一凳一灯一碟,真是处处如家。这里的暗夜正是上海的上午,坐在厨房桌前喝茶吃面包,与我身体内部依旧按照东方时间的生物钟真是再熨帖不过。

爱尔兰海在寒冷的深夜里散发出一股暖意,好像一股很薄的雾气,令人想起在风里轻轻飘荡的轻盈丝绸。昨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所以海水里还储存着阳光的暖意。灯塔的白光一遍遍在宁静的黑色里切出稍纵即逝的扇面。海岸上狂风呼啸,大海却温柔地沉默着,铺陈着一万片细碎雪亮的月光。

卡里克弗格斯旁边的诺曼城堡隐藏在深深夜色中,巴利格兰特也隐藏在深深夜色中。诺曼城堡门口有烧死女巫的碎石地。在巴利格兰特后面,是北爱尔兰优美的峡谷,那里是凯尔特神话发源之地。峡谷的深夜里小矮人们在废弃的城堡和修道院里搬运各种财宝,巫婆们骑着扫帚猎猎有声地飞跃森林和村庄,鬼魂从雪中的沼泽地冉冉升起,贴着在月光下闪烁微光的灯芯草踯躅。人们在灯下写着诗歌、小说,在剧院里演出无穷无尽的等待,人们在酒馆和客厅里滔滔不绝,因此诞生出乔伊斯和王尔德这样的作家。世界的秩序似乎还完美存在着。

万籁俱静,我的心像一只睡着的鸟,安静地匍匐在身体左边散发着暖意。古老的阔条子木地板在我脚下吱吱呀呀作响,木门那里浓黑一团,在小矮人故事里,那里常常躲着家神,或者戴红帽子的小矮人,那红帽子是人血染红的。


本文摘自《令人着迷的岛屿》,陈丹燕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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