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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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之殇
文/一人君

2000年的时候，摄影家赵利文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是赵利文的朋友，一个地产商。当时，这位地产商在秦岭脚下开发了一个别墅的楼盘，价格并不高，每套大约在80万左右，但销量并不好。

开发这个楼盘，地产商朋友投入了巨资，由于卖不动，公司陷入困境。

地产商给赵利文打电话，就是让他买一套，也算是对朋友的帮忙。

虽然赵利文是个摄影师，但收入却还没到能住别墅的程度，于是双方谈妥，地产商朋友以半卖半送的方式，算是硬塞给了赵利文一套。

赵利文一家子原本住在西安城里，有了这套别墅后，赵利文和老婆孩子还有老父母亲，一大家子就都搬了过去。

别墅宽敞漂亮，又在秦岭脚下，鸟语花香，环境那叫一个好，比起西安城，一家人住在里面心情舒畅，尤其是赵利文的老父母，更是觉得浑身舒坦。

但好心情很快就没了，刚入秋，山里的气温就降了下来，别墅里的温度也随之降低。

因为别墅里既没有供暖设备，城里的供暖管道也根本就没通过来，仅靠空调，是无法让那么大的别墅暖和起来的，到了深夜，整个别墅就像一个大冰窖。

赵利文夫妇还能扛，但老父亲和孩子很快就扛不住了，冷得不行。没办法，一家人只好又搬回了西安城里。以后的每年都是这样，天暖和了，到别墅住；入秋了，一家人又回到城里，如同候鸟，两头跑。

虽然在秦岭别墅里住的断断续续，但7年之后，赵利文关于秦岭别墅的摄影作品《别墅人家》却入围了纪实摄影奖，也算是一种意外收获。

1

水出秦岭、八水长安，泽被千万人。

实际上，赵利文他们并不是第一批住进秦岭别墅的人。

秦岭最早的别墅，开始于上世纪90年代。

当时在秦岭脚下建别墅，并不是开发商的商业行为，而是一些赚了钱的人的自发举动。

大山脚下，远离城市，交通不便，当时秦岭脚下农村的地价就相当于白送。最先来到这里的有钱人，看中哪一块，手一指就能下。然后是工人机器进场，轰隆隆之中房子就盖了起来。

虽然在农村买宅基地不合法，但有第一个吃螃蟹的，后面就肯定有人跟随。

那段时间，秦岭脚下零零落落建了一些别墅，这里一栋那里一栋，但由于缺少规划和设计，名义上说是别墅，其实更多像是农村小楼，因此也被称之为社会主义新农村。

这就是早期的秦岭别墅，数量不多，对秦岭的破坏也不算严重。

八百里秦川，酝酿出周秦汉唐的绝代风华。

西安南边那一抹青黛之色的秦岭，一直都都无数人的向往之所。

要说对秦岭下手最早的，并非那些个人举动之下散落的早期别墅，而是一家名叫亚建的国际高尔夫球场。

1992年，亚建国际高尔夫，由西安市政府正式立项，而同一年，西安的GDP仅150多亿。

从捉襟见肘的财政里抽出巨资兴建高尔夫球场，就因为在那个年代，高尔夫就是一座城市的名片，也可见当地打秦岭这张牌的急切心理。

立项3年后，1995年4月16日，亚建高尔夫球场开工，开工典礼上，西安请来了时任国家体委主任的伍绍祖，担任亚建的名誉主席。

亚建高尔夫球场占地1200多亩，就建在秦岭脚下，毗邻著名的草堂旅游区里，与佛教圣地草堂寺和终南山尽在咫尺，号称秦岭山下最美的山地球场。

在这样的地方挥杆打球，自然呼吸顺畅，心情舒畅。但为了兴建高尔夫球场，大片的秦岭山体被破坏。

1997年，亚建高尔夫球场开门迎客。仅仅7年后的2004年，亚建开发的高端别墅——占地35亩的亚建高尔夫庄园一期也开门销售， 18幢高端别墅，号称取圭峰山麓地，承草堂寺风光。

顶级高尔夫球场，搭配高端别墅，再坐拥秦岭绝美山水，亚建高尔夫庄园自然备受欢迎，至少一共开发了3期。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一年前的2003年，陕西省政府刚下发通知，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在秦岭北麓从事房地产开发建设、修建商品住宅和私人别墅。

如今，亚建已经更名为秦岭国际高尔夫球场，很多达官贵人依旧在秦岭山畔畅意挥杆。

2

2001年，西安的一家酒店里，随着西安豪盛集团的董事长李波，与户县和草堂镇两级政府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名叫山水草堂的房产项目正式立项。

山水草堂是一个高端别墅项目，占地2300多亩，位于秦岭脚下，北边是亚建高尔夫球场，南边是著名的草堂寺，地理位置极佳。

山水草堂项目的开发商，就是西安本地的知名地产商西安豪盛集团，董事长李波一出手就是2.5亿，要在秦岭脚下建1000套精品别墅。

立项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02年，户县和草堂镇两级政府开始出面征地，为山水草堂让路。

同一年，西安有两条高速公路相继开工，一条是西汉高速，另一条是西康高速。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两条高速公路的开工兴建，竟然会加速推进对秦岭的破坏。

这两条高速，都经过秦岭北麓，一条经过户县，另一条连接长安区、柞水县和镇安县，极大地拉近了西安城区与秦岭北麓的距离，也将外地大量高端客户输送到秦岭。

当大多数人还在欢呼交通带来的便利时，精明的地产商早已从中看到了巨大商机。

山水草堂的主人西安豪盛地产的老板李波，就是其中之一。

李波真不愧是西安地产界的风云人物，一开始，山水草堂以奥体运动旅游主题公园立项，却能通过审批，最终李波却将它变成了高端别墅商业地产，可见李波在当地的能量。

今年8月，传出李波已经失联。此为后话。

在同一时期，除了山水草堂，秦岭脚下陆续出现了大量别墅，包括：紫薇山庄、麓鸣园、秦岭山水、南山庭院等等，每个项目都是大手笔，占地从百亩到千亩不等，以致短期内有上万套别墅涌入市场。

算起来，这应该是自90年代个人自发在秦岭建别墅后，第二波秦岭别墅。

如果说，亚建高尔夫球场对秦岭的破坏，还只是个别性，那么2008年之前的无序低端开发，真正对秦岭造成了第一波冲击。

3

对秦岭的真正破坏，开始于2008年之后。

2009年6月30日，西安“西太路”开工奠基，2010年建成通车。

西太路的起点是西安高新区，终点是秦岭的太平峪，与环秦岭公里相连。这条一级公路的开通，一下就拉近了西安与秦岭的距离。

在西太公路开工的同一年，位于秦岭太平峪附近的草堂科技产业基地也开工兴建。

草堂产业基地是西安高新区的向南拓展，但西太路与草堂产业基地同年开工兴建，并非巧合。

一条西太路，解决的是交通问题；一个草堂产业基地，解决的是产业发展问题。表面上看起来，两者毫无关联，但在无形中，都给秦岭违章别墅提供了帮助。

西太路就如同一条丝带，将西安与秦岭连到了一起，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地产商的长驱直入，秦岭太平峪附近的地产瞬间蓬勃起来。

大量别墅的兴建，带来大量的中产甚至富人阶层聚集到秦岭地区。这个时候，打造秦岭第二座高尔夫球场就提上了日程。

充当这个角色的，是当地国企陕西有色。

2010年，陕西有色发力秦岭，大手笔投资3个亿，占地2000亩，精心打造了一个配有五星级国际酒店，8洞72杆的纯山地秦岭壹号高尔夫球场。

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在当时，秦岭壹号高尔夫球场的确是西安乃至整个陕西最好的高尔夫球场。而陕西有色的目标是，要将秦岭壹号打造成果被高尔夫巅峰之作。

陕西有色确实大手笔，不仅打造了西部最高端的高尔夫球场，在毁坏秦岭上，同样是独一份。

为了兴建秦岭壹号高尔夫球场，作为国企的陕西有色，硬是铲平了秦岭好几座山头，毁掉了上千亩林地，上百台挖掘机同时开动，那场面，蔚为壮观。

当时陕西有色的一把手黄晓平，刚刚上任一年有余。

同一年，一部叫《院子》的纪录片在央视播出，片子打着讲述中国传统院落的幌子，实则用四分之三的篇幅为一个秦岭脚下的别墅项目——西安院子摇旗呐喊。

把一个商业楼盘伪装成中国传统文化，并拉来央视团队为自己背书，西安院子开发商跟很多同行比起来，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2009年8月4日，当地报纸华商报上出现了一整版招聘广告，客户经理等几个岗位的年薪都在10万以上。2009年的西安，这样的薪资待遇是同行业的2倍以上。

这则招聘广告的出现，一下就让当期的华商报洛阳纸贵，也让这一事件的背后操控者西安院子，一下声名鹊起。

西安院子占地306亩，建在秦岭脚下，与亚建高尔夫、圭峰山草堂寺相邻，一期35座，每座院子600平，上下三层，3000万起步。

虽然价格高昂，但却销售如潮，总共35座售出了32座。

这一时期，除了西安院子，还有达观天下、群贤别业、草堂山居等等别墅项目，出现在秦岭脚下，每个项目都是大手笔，每幢别墅都价格不菲。

不仅每个项目占地面积都很大，动辄上千亩，而且投资都是以亿计。大手笔的投资，高端的设计，给这一时期的别墅品质带来了很大提升，用地产商宣传语来说是，匠心布局，巧夺天工。

可是，再高端的项目，再精心的设计，再精细的工艺，都无法掩盖对秦岭的破坏，而且这种破坏是致命的。

很多项目为了追求极致高端，大兴土木，毁掉山林，随意改变山体结构，从根本上对秦岭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

2013年，人民网记者深入秦岭腹地，将建在秦岭大山中的秦岭壹号高尔夫球场公之于众。

一年后，壹号高尔夫球场被关停。

3个亿打了水漂和严重的违规建设，都未让黄晓平有丝毫影响，其在陕西有色的第一把交椅，一直坐到了2017年5月。

2018年，西安院子、群贤别业等1100多幢别墅在中央6道金牌令下被集中拆除，喧嚣一时的秦岭违建别墅，才终于画上了句号。

4

看起来，是前仆后继的地产商对秦岭带来了伤害，但实际上，根子却出在当地。

秦岭大规模的违建别墅群，当地官方没有注意到吗？非也。早在2003年陕西省政府就发文，明确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在秦岭北麓从事房产开发。

但同时呢，当地政府却打着秦岭的牌子，大力招商引资。作为西部地区不可多得的自然旅游资源，秦岭这张牌当地岂能放过？

2009年，华商报刊发文章《打破交通瓶颈，进秦岭水陆空皆可》，陕西省政府就明确提出，打造秦岭生态旅游资源。

但随后，长安区却拿出1000万元面向全球招标“发展战略规划”，并对多个旅游项目进行立项，再变更土地用途，大建别墅。

这就是当时的形势，一边要保护生态，一边却要发展经济。身处西部经济欠发达地带，手里可打的牌并不多，秦岭就成了最佳也最有效的名片。

围绕秦岭周边的户县，柞水县，长安区等等，都是秦岭的直接受益方，前来投资的企业最多，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地产项目。

2002年，西安豪盛位于户县草堂镇的山水草堂别墅项目开始征地，户县和草堂镇两级政府赤膊上阵，亲自为企业打头阵。

为了让占地2300多亩的山水草堂别墅项目能顺利展开，户县政府采取的征地方法很特别，一口气将一个村庄整体搬迁到了村子西边500米的一条小河边。

让整个村庄为一个商业地产项目让步，实在少见。

在山水草堂建设过程中，遭到了当地村民的强力反对，开发商的解决办法是，竟然将某村民年纪15岁的儿子殴打致死，但最终，凶手却被莫名释放。

而当初以奥运花园名义立的项，一路绿灯顺利通过审批，最终改建成了高端别墅。

而在村民为自身权益不断反映时，户县政府却以各种优惠政策为由，给开发商西安豪盛让利达近千万。

在这样的纵容与包庇之下，地产商岂能不疯狂？秦岭又岂能不受破坏？

从2008到2018年，对地产商来说，这是秦岭别墅发展的黄金十年；而对秦岭本身来说，却是噩梦十年。

十年，足以让一个地方变样。

而实际上，在这10年间，秦岭北麓也确实变了模样，往日的青山绿水，在开发之下变得满目疮痍，一个个所谓的高档别墅楼盘，都把魔爪伸向了秦岭。

5

2011年，西安的一个名叫花木餐厅的小店面，生意开始大不如前。

花木餐厅是一处仅有两间平房的小馆子，位于西安长安北路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门面不大，装修简陋，地段也不繁华，但在当时，生意却极度红火。

这家不起眼的花木餐厅，只有一个包间，有一个最具特色的收费模式：吃饭的人来这里都是先把钱预存在收银处，一次少则数万元，多则十万元，吃多少就从里面扣，多的部分也无法拿回去。

来这里的人，并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在这里吃饭。来到这里，只要说带来了什么东西，放在花木餐厅即可。

花木餐厅是当时西安最隐秘的地产权贵名利场，一众地产商在这里追逐在这里，“谈的都是几亿几十亿的生意”，目的就是为了与一个人叫和红星的人攀上关系。

和红星是谁？西安规划局原局长，掌管全西安城的建设发展走向，是地产资本领域最具权势的人物。

在掌管西安规划局的18年里，大到用地更改土地属性，更改土地容积率，小到楼层加盖如何处理，多由规划局负责，和红星权倾一时。

18年之后，2011年5月，和红星调任秦岭办主任。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家由和红星亲戚开办的简陋小饭馆的生意一落千丈。

对于新位置秦岭办主任，和红星在他所写的书《西安於我》中是这样说的：远看秦岭是我家，近看我家是秦岭。

和红星用他的实际行动给这句话做了回答。上任秦岭办主任第二年，和红星高调拆除了秦岭41栋总面积达12万平方米的违规别墅项目。

但大家还没从叫好中回过神来，很快就发现，和红星通过这高调拆除行动，将原本不合法的建设予以转正，并将地块进行了重新分配，最渔翁得利的，就是和红星。

在秦岭办主任和红星眼里，秦岭果然是我家，我家就是秦岭。

此后，短短几年之内，秦岭北麓违建别墅野蛮生长至1100多幢，生态破坏面积达到3500多公顷。

2019年1月9日，和红星一脸憔悴的出现央视屏幕上：

我忏悔。在这里边，没有尽到我自己的责任。

十几年来，围绕着秦岭，围绕着西安，类似和红星这样的人物，并非个例。

仅仅西安，从2002年开始，就有孙清云、陈宝根、董军、上官吉庆轮番上阵。西安有谣：孙清云不清，魏民洲不为民，上官吉庆不吉庆。

一个秦岭，几多妖魔。

6

2018年7月30日，中纪委副书记徐令义赶赴西安，这一次，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中央专项整治工作组组长。

中纪委副书记亲自挂帅地方的违建项目，这还是破天荒的事，是在中央连续6道金牌令之后，高层的震怒之举。

徐令义到达的第二天，整个西安就都动了起来，57个清查小组火速成立，压力层层传导，一个多月后，存在15年之久的秦岭北麓1194栋违建别墅终于被拆除。

其实，对秦岭的违规破坏性开发，西安乃至整个陕西，这些年并不是没有看到，从2003年到2015年，西安和陕西省至少颁布了7个有关保护秦岭的规定。

而中央高层，从2014年到2018年，4年间，更是连发6道金牌令。

有地方上的密集禁令，有中央的重要批示，但依然无法刹住秦岭的违建，这其中，除了开发商的贪婪，更多的是地方政府的政治缺失。用中纪委副书记徐令义的话说就是：

违建别墅是表象，不讲政治是根本。

在前几天央视播出的专题片中，我们可以看到陕西官方的政治缺失到让人害怕的地步：

从2015年2月到2018年7月的近三年半时间里，陕西省委共召开151次常委会、50次专题会，省政府共召开73次常务会，没有一次专门研究怎样做到“不彻底解决、绝不放手”。

而这3年半的时间里，正好是中央金牌令下达的时间。最后一次批示是这样说的：

首先从政治纪律查起，彻底查处整而未治、阳奉阴违、禁而不绝的问题。

1月9日，《一抓到底正风纪》专题片在央视播出，第二天，陕西省委常委班子召开专题教育警示教育会议，集体观看并开展学习交流。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有2个人缺席了此次会议，一个是陕西省委副书记贺荣，另一个陕西省纪委书记王兴宁。

巧合的是，这两个人都是中纪委委员。

这么一个政治性极强的会议，两个同为中纪委委员的高官却一同缺席，其间暗含的内容就不用多说了。

陕西，还有大戏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