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打虎与武松打虎——从苏联大清洗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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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哑河
前苏联大清洗（所谓肃反，以正义之名）是苏联人民在苏共领导下的社会实践中，由领袖斯大林个人错误发动的大规模镇压反对派的政治运动。在历时多年的大清洗中，有数百万无辜者遭受迫害，关进集中营，流放流亡，或死于非命。它对苏共、对苏联人民乃至国际共产主义事业造成了巨大伤害，是人类20世纪最重大的历史悲剧之一。大清洗发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苏联社会发展和实践过程中出现种种问题后，斯大林为维护“一言堂”，制造“个人迷信”和“崇拜”，极端错误地将党内和国内各种不同意见，上升为威胁苏维埃政权的敌对性矛盾，予以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其最终目的在于巩固集权体制和领袖权威，这里没有法律与规则，只有权力与任性。
领袖的意志就是法律。据估计，在诬陷为与人民敌人同谋，破坏间谍活动，预谋进行恐怖行为等形形色色的罪名之下，这次大清洗使500万人受到牵连，30—40万人被处决。1936年—1939年，有一半以上的党员，即120万人被逮捕。出席第十七次党代会的1966名代表中有1108人（半数以上）被捕，联共（布）十七大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中有98名（70％）被逮捕和处决。17名政治局委员和候补委员中，除基洛夫外，有5人被杀。十一大上选举的中央委员会的26名中央委员中有17名被处决或流放。
苏维埃和政府机构也遭到大清洗的沉重打击，从1919年至1935年的31名政治局委员中，有20人惨死。在中央委员地区和省一级的党委书记以及基层党组织的书记中，这类情况更为严重。被捕的大多数党员未经公开审判，甚至未经任何审判，就被处死或流放。
为了给大清洗披上合法外衣，1936年8月，苏联最高法院军事法庭举行了第一次公开审判，被告是所谓“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联合总部”成员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斯米尔诺夫等16人。审讯中，法庭没有出示任何证据，所有的指控都建立在被告的交代和承认上，在没有律师辩护的情况下，被告的供词被作为定罪的依据。法庭最后宣布，季诺维也夫等与已被驱逐出境的托洛茨基相勾结，主使谋杀基洛夫的罪名成立，判处16名被告死刑。判决后不到24小时，报纸即报道：死刑已经执行。
这场政治运动给苏联社会造成了严重创伤，各个领域的社会精英（政府、学界、自由人士等）均受到摧残，人们在生命安全和行动自由得不到法律保护的环境中精神受到极大压抑。在保安机构滥用非法刑讯手段和特务手段的情况下，诬告、假供盛行，人格被扭曲，社会道德水平严重滑坡，其消极影响祸及几代人。在肃反运动中，滥捕无辜的行动大都在深夜进行，人人自危，风声鹤唳，一听到夜间有人敲自己家门就毛骨悚然。为免遭被捕后的严刑拷打和侮辱，许多住高楼的人在秘密警察敲门时，往往纵身跳楼而亡。
这场运动凭借保安机构（刚性维稳）这一专政工具，斯大林完全将个人凌驾于法律，党和国家之上。政治、经济和军事等所有力量——甚至包括领导文学艺术和科学的权力——全部集中在自己手里。国家和社会所有稍为有独立意志的脊梁几乎被全部折断，集体平庸，万马齐喑。从这个意义上说，肃反运动是苏联确立“斯大林模式”体制的最后一步，最终确立了高度中央集权体制的极端形式——斯大林个人专制。
在前苏联这样的专制国度，一般都有两只老虎，一只活在人民心底，一只活在人民头上。前者，或历久弥新，或最终死去。后者，总是出没于现实，总是试图以前者形象永远活在人民心底。
第一只老虎，为守卫族群（国家）的领地，保护成员（人民）的生命权与自由权，对于无视规则，胆敢侵犯的人，一视同仁，统统拿下。它不管你是领袖还是平民，不论贫富贵贱美丑高矮，无视亲疏远近。它是绝对公正的法官，有如铁面无私的包青天，规则（宪法）面前人人平等。对违反规则，践踏法律的少数者毫不留情，不管关系背景，看似冷酷无情，其实是对遵守规则的最广大人民的尊重与爱护。不妨将之视为正义之化身，人民心底日夜呼唤的保护神。
另一只老虎，总是披着人皮横行于现实中，一般人很难看到它的真面目。它一直操着人话，口口声声说视人民如孩子。老虎吃人是它的天性，它的一切行为都是遵从它的天性，保障自身的自由与安全。对于反对者，格杀勿论，自然也不存在对它构成威胁之力量。它删改历史，试图以人民命运拯救者形象强行出现在历史课本和注入人民头脑。
它建立的国家其实就是丛林世界（超级动物园，视人民如动物），弱肉强食是唯一的生存法则。它将人民关进笼子里，但又宣称人人平等而自由。这里没有司法独立，法律正义和博爱良知。在一次次爱国爱民的谎言中——比如平等自由等基本人权并非天赋，而是它及它领导的集团所恩赐——，被它视为孩子的民众一个个被它吞食。受蒙蔽的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总是在它和同僚（老虎）面前下跪，感激涕零地说感谢国家、政府与它自己。
前苏联大清洗，很大部分是对领袖斯大林认为的异己高官（领导阶层和苏联红军领导人）的清洗，不妨称之为领袖打虎。当中不少或是无辜甚至正义之人，被打掉就是因为你（可能）不听话，非我心腹。这类的打虎——同时当然也包括一般民众——事实上就是消除异己，它对国家和社会的发展，明显是个负数。典型的现象包括无处不在的政治审查和言论封杀，怀疑间谍破坏和颠覆政权，关押和死刑。
就算真有不堪之大老虎被打掉，是否就是对人民有利的结果呢？专制国家中，打虎与老百姓的关系，是笔者所一直关注的。是否这些口口声声忏悔说对不起人民的老虎的落马，让人民的日子更加美好，或减少了苦难呢？从这些老虎手中释放的权力与财富，如何能够不落在另一些老虎甚至更大老虎的口里呢？有人对打的老虎越来越大抱有热忱，认为反腐力度不断加大。但是，如果这样的老虎总是不断出现，还可能越来越大，那就得思考，为什么会是打不完的老虎呢？老虎到底来自何处呢？如何才能够一次性深入虎穴，从根本上杜绝老虎的生生不息呢？或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具体可见哑河2000年作品《偶像的黄昏：斯大林与前苏联大清洗》与去年作品《门与路》。）
明眼人会看到，这里所打的（真正）老虎不属于两只老虎中的任何一只。这些被打的老虎自然归属于另一只老虎（如斯大林）所领导的专制国度，换言之，另一只老虎是最大的老虎（老大哥）。正因为有它和它所刻意营造的丛林国度——自然披着文明国家的外衣，就像老虎披着人皮一样——，老虎家族才生生不息。只是老虎家族并非铁板一块，都希望在有生之年多吃人民血肉，难免有利益冲突。最大老虎为了防范某些老虎的可能威胁，往往先下手为强，有错过无放过。这些被视为眼中钉的老虎，都统统归于要拿下的落马老虎行列。对于前苏联和朝鲜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大清洗的意味。
丛林国度中，居于食物链顶端的是专制者，只有它有资格完全自封为“人”，它只吃大老虎。大老虎之所以成为大老虎，或许只是因为，老大哥放任它们不早死，好让它们能够吃更多的民众。这样，这里的“人”就自然免去了很多普通民众的烦扰，谁让你有反对意见，谁让你游行示威，谁让你扰乱秩序，谁让你追求自由正义，统统给我吃掉。或许大老虎也知道有一天自己终会死去，成为更大老虎的腹中物——前者为了成为更大老虎，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妻女都送到后者口中或床上——。后者也知道，最终有一天成为高高在上者的腹中物。那就在有生之年尽量多吃，不然，终生遗憾。
或许不可否认，有些落马官员年轻时或最初，的确是抱着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只是大环境使然，个体无力抵御。个体生命是有限的，如果制度法律道德都无法防范权力的胡作非为，权贵们都争先恐后吃人民的血肉，那些想明哲保身的官员，最终往往不能独善其身，要么被冠名为老虎被打掉，以免影响权贵集团吃人的兴致；要么同流合污，真正成为披着人皮的吃人老虎。将美好社会寄望于个体自律，而非制度与法治的完善，终其一生或许不得自由之门。
综观前苏联所谓大清洗或打虎，往往只是统治阶层的内部矛盾与权力斗争，而与被统治的人民利益毫无关系——正常国家，人民根本不需要被统治或被领导——。那些在落马老虎口中脱险的人们，自然会落入另一只老虎的口中。丛林国家，人民的命运就是被老虎大王及其同僚帮凶吃掉，或许只有最大老虎是相对安全，能终老的。除老大哥外的老虎与人民，要改变被吃的必然命运，除非变天了。但我们也要看到，专制极权国家基本会因统治阶层内部派系斗争（打虎）而自取灭亡。
武松打虎，是个传奇。是否只存在于虚构小说中，还是现实真实故事，无从追究，也不大必要。如同被迫上梁山成为好汉的底层民众，不妨将之视为一种象征，或人民内心深藏的意愿，如同第一只老虎或包青天。近乎画饼充饥或海市蜃楼，多少有着难言的悲伤意味。武松是个英雄，他所打的老虎，或是另一只老虎（老大哥），至少归属于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老虎家族。武松完全赤膊上阵，证明它根本不是一般人。他非要与老虎遭遇，并非他喜欢老虎或死亡，也并非他一定要成为英雄，多是因为无路可走。要上梁山，唯此一道。通往自由之路，必然遭遇老虎，一如通往奴役之路，也必然伴随老虎。上坡路与下坡路其实是同一条路，只是因为方向不一，每个人的选择不一，而成了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
梁山是种象征，对现实不满，受尽压迫，无法像人一样生存，向往平等自由与尊严的人们被迫建立的反抗基地或另一个乌托邦。不同于老大哥（斯大林）仅仅为了巩固自己统治而玩的消除异己游戏（领袖打虎），武松打虎的实质是主权在民（之意愿）。或言，人民将不守规则的老虎（统治集团、权力）关进笼子里，才是真正的打虎。或许这便是武松骑在老虎头上的象征意义。
武松当然并非完全的没有依赖外物，他喝了酒来壮胆。酒让人对现实的判断产生偏离或虚幻，高估自己本来的力量。一如影视作品中的包青天，只能给人以安慰。这恰恰反证了，正常状态下，人在老虎面前是极为卑微无力的，只有被吃的份。喝了酒的武松事实上是第一只老虎——包青天——，不畏强暴，对于阻挡正义之途者，毫不妥协。只是，当统治者及其暴力机器有了枪，最强大的武松或正义之虎的化身，也在瞬间一命呜呼。
像武松一样追求正义与自由的国家民族的脊梁，往往最早被独裁领袖打掉，这在前苏联大清洗中轻易可见——将正义的反对派武松扼杀在萌芽状态，是领袖这只最大老虎的自卑体现。或许这可以呈现，在独裁国度，没有人是真正有安全感的——。就在前不久，因为某人侵犯其领地，某地一只老虎被枪杀了。某人罪不该死，值得悲悯，但老虎更是无辜的。如果他们都活着，我们的世界，或许更需要一只老虎，或言，更需要一个包青天，或言，最需要一个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