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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做官做什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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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海外逸士
时间:
2016-9-17 04:50
标题:
不會做官做什麼官
“他這個人不正常。”鄭嫦經常對她的小姐妹這麼說她的丈夫。她丈夫卜振昌是某市教育局副局長。以前教育局是個清水衙門﹐但自改革開放以來﹐也漸漸地熱火起來。從前燒冷灶的人現在來得更勤了。父母為了子女的教育﹐真是削尖了腦袋鑽門路。都市裡的父母只要有十分之一想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話﹐那麼這個清水衙門前就會“抽水馬桶”(車水馬龍)了。
卜振昌也真是個怪人。他在二房一廳單元的那個不大不小的廳裡﹐在迎門的牆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字﹐像文革中的大字報一樣。這不文不俗的八個字說﹕“君子自重﹐請勿送禮。”鄭嫦一看就無名火起﹐等卜振昌一出門﹐就一把撕了下來。但過一天又貼上了。幸好鄭嫦也是大學畢業生﹐知識程度較高﹐涵養功夫較好﹐沒有弄得家裡雞飛狗跳﹐使鄰居不得安寧﹐甚至也沒有嘀嘀咕咕嘮叨不停﹐只是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拉鋸戰﹕貼上撕下﹐貼上撕下。倒為文具店開了財路。
“不會做官做什麼官﹗”鄭嫦實在忍不住了﹐有一晚對她丈夫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卜振昌坐在沙發上看報﹐抬起頭來看著他老婆﹐好像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一會兒他低下頭去看報﹐只說了句﹕“我不是人民公僕嗎﹖”這句話早就過時了。只有像他這種老古董還在說。
“我為什麼要嫁給他呢﹖”有時失望之餘﹐鄭嫦會這樣“捫心自問”。他倆是在插隊落戶時認識的。那時的卜振昌雖然其貌不揚﹐但身強力壯﹐很熱情﹐常以助人為樂﹐也幫她干過不少活﹐是出名的“戇大”。但戇人有戇福。在插隊落戶艱苦難熬的歲月裡﹐一個城市女學生會心情孤寂﹐需要一個能體貼幫助她的伴侶。而且最好是異性的。鄭嫦就看中了卜振昌勤懇老實﹐待人真誠﹐開始談上了戀愛﹐後來考上同一所大學﹐畢業後都留在城裡﹐就結了婚。兩小無猜﹐幸福快活。到了改革開放年代﹐時代變了﹐觀念也變了﹐衡量人的標準也變了。真誠老實不吃香了。一切都得跟錢掛鉤。
“老卜﹐你真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同志。”局長常這樣誇獎他。他只能訕訕地一笑﹐在喉嚨裡謙虛一下。有一次他聽到局長在對別人說﹕“他真是不識事務。”卜振昌不知道局長在說誰不識事務﹐但這肯定跟他無關﹐聽過也就忘了。
“你已年過半百﹐該考慮考慮退休後怎麼辦﹖”一天鄭嫦對她老公這麼說。這是旁敲側擊﹐意思是你工資不大﹐退休後錢更少﹐現在得想法弄些錢退休後用。“退休後﹖”卜振昌看上去有點茫然﹐過一會兒說﹕“跟老王去打打太極拳﹐下下棋。”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鄭嫦有點不知怎麼說好。“老實”能換斤把肉來多好。現在的豆腐真的賣了肉價錢。她小時候聽她祖母說過﹕“我年輕時﹐常聽到這麼句童謠﹐說將來豆腐要賣肉價錢。”
“還是下下棋太平。不知道什麼時候太極拳也會遭禁的。”她冷冷地回了他一句。別人的丈夫都大包小包地往家裡拖。她的戇大丈夫走進走出就是挾著一隻用了十幾年的舊公文包。她想想心裡不是滋味﹐眼圈紅紅的﹐不知是哭過﹐還是看得眼發紅。
卜振昌心裡也有自己的苦悶﹐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老婆怪他不懂人情世故﹐知道單位裡的同事都對他敬而遠之﹐什麼事都避著他。他也知道他們在干什麼勾當。請客吃公飯那是不言而喻的。有人回去時公文包比來時胖了許多﹐一夜過去﹐早上來上班時又減肥瘦掉了。
他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是在黨的培養下﹐才有今天這個地位﹐才能發揮較大的為人民服務的能量。他經常想起毛主席要大家艱苦樸素的教導。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就是生活儉樸的﹐也從不搞貪污腐敗。雖然他有巨額的稿費收益﹐平時也只不過吃塊把肥肉﹐最多就是把身邊的女秘書收房而已。他的兒子都是為國捐軀的﹐不像現在這些國家領導人的子女﹐大發其財。卜振昌知道自己官卑職小﹐無法力挽狂瀾﹐只能潔身自好﹐廉潔奉公﹐給群眾看起來﹐總算黨內還有那麼一個好幹部標本﹐免得大家都說整個黨都爛掉了。
做人也真難。要長袖善舞﹐大把弄錢吧﹐雖能取悅老婆﹐不遭同事之忌﹐但萬一被抓的話﹐鐵窗風味不堪嚐。他又不是中央首長的兒子﹐靠山硬﹐有人保。報上常有殺雞儆猴的例子。他也只不過是隻雞﹐又不是老虎。但要想處污泥而不染吧﹐常受老婆的白眼﹐還有諷言諷語﹐再下去怕就到了離婚的邊緣﹐而同事把他當作眼中釘肉中刺。這種日子不知怎麼過下去。
“老卜﹐”一天局長找他談話﹐“我們局裡有個名額﹐去美國考察學習。”局長看著他﹐看他反應如何。卜振昌不知局長葫蘆裡賣什麼藥﹐所以面無表情地等局長透露玄機。局長繼續說﹕“局裡其他領導同志都已出國觀光訪問過。這個名額留給你的。”卜振昌照例謙虛一下﹕“有別的同志要去﹐讓他們先去吧。”局長說﹕“這是組織的決定。”既然如此﹐卜振昌也不再推讓。離開這是非之地﹐到外面去散散心也好。
老婆聽說他要出國﹐臉上開始多雲轉晴。她拿了一張紙﹐在上面寫寫塗塗改改。卜振昌也不去管她寫什麼﹐只管自己準備行裝。他聽說到國外去都要穿西裝﹐就去買一套便宜的西裝﹐穿上一看﹐自己覺得一付模樣就像有些電視劇中拍出來舊社會的窮職員。他想去買套好一點的﹐穿出去可以不丟中國人的臉﹐後來對著鏡子仔細研究了一下﹐覺得是自己身架子不好﹐什麼好衣服穿上去都是這付模樣。這套便宜西裝如果穿在周潤發身上﹐一定還是顯得瀟灑自如。算了吧﹐還是省些錢好。他老婆也不去顧問他置辦行裝之事﹐只是寫自己的東西。卜振昌也沒這好奇心﹐要去知道老婆究竟在寫些什麼。
在動身前一天﹐鄭嫦扮起笑臉對老公說﹕“你這次能出國也有我一份功勞。”卜振昌坐在沙發上看報﹐聽老婆這麼一說﹐抬起頭來看著她﹐似乎在問﹕“這是怎麼說的﹖”鄭嫦看著老公半開玩笑地說﹕“是我平時夫人外交搞得好﹐使你人緣好﹐才得了個放洋的機會。”卜振昌呆呆地瞧著老婆﹐默不作聲。鄭嫦想“這個人一點沒有幽默感。外國人還會說聲言不由衷的謝謝。”卜振昌收回眼光﹐仍舊投向報上。他不能對老婆說﹕“一是其他人出國多次﹐玩膩了。二是要把他支開﹐好放手大幹。”突然眼前一晃﹐老婆塞過來一樣東西。他停睛一看﹐是張摺著的紙片。他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張採購洋貨的單子。他似乎恍然大悟﹕老婆這幾天寫的就是這東西。他摺好往口袋裡一放。鄭嫦見他不置可否的樣子﹐一時摸不准他會不會照單採購﹐況老夫老妻﹐又不好像小夫妻似地蘑菇他﹐一時臉色又晴轉多雲﹐心想﹕“如果他一樣不買回來的話﹐我們的路走到頭了。”
到了美國紐約﹐代表團住進曼哈頓中城一家大旅館裡。電梯停在十七樓。卜振昌進了房間﹐把箱子行李包往床上一擱﹐不忙於安放東西﹐先走到窗口去眺望紐約的夜景。真是萬家燈火﹐一片光亮。他伸了個懶腰﹐看了一會﹐才放下窗帷﹐轉過身來。他走到床邊﹐一面打開箱子行李包﹐安放東西﹐一面和同室的人閑聊起來。這是一個雙人房間。一會兒有人來叫他們﹐說是吃晚飯去。晚飯後集體去附近街上蹓躂一圈﹐看看紐約的夜市面。代表團的紀律是要集體行動﹐就差沒有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手牽手一起走。其實紐約的夜市面還沒有正式開始。他們飛機乘累了﹐就回旅館去早些休息。卜振昌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上睡衣躺在床上﹐心裡想著怎樣完成老婆交下來的採購任務。他不是不想大包小包拎回家﹐討老婆歡心﹐但如果要他貪污違紀﹐一旦抓住﹐這個代價太大了。這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果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睡覺也安穩。
卜振昌中學時代有個很要好的同學﹐又是鄰居﹐後來那人移民來了美國。因為當時不方便聯係﹐從未通信﹐但從他家裡人口中知道些他的情況﹐只知道他住在紐約附近﹐具體地址﹐甚至連電話號碼都不知道。“我真笨。”他想﹐“離開前沒去他家問個電話號碼﹐現在也可以打通電話敘舊。”他幸虧沒有電話號碼﹐否則一通電話得打掉他好幾包M&M的錢。
在回程的飛機上﹐卜振昌感到很滿意﹐老婆採購單上的物品﹐雖未曾買齊﹐總算買到了大部份﹐回去也可以交差了。他想起局長說過的一句話﹕“不論你官做得多大﹐在老婆面前還是矮上一截。”看來局長也是個女權至上主義者﹐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怕老婆的。古往今來﹐做官而怕老婆的多得很哪﹐甚至有的皇帝還怕老婆呢。老婆的年紀越輕﹐女權就越大。這是成反比的。卜振昌又想起另一個同學﹐娶個老婆比他大十歲﹐把他當弟弟般照看。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這次鄭嫦總算滿意了﹐想想老公待她還是不錯的﹐所以第二天燒了頓豐盛的晚餐﹐犒賞老公。卜振昌還喝了些葡萄酒﹐鏡子裡一照﹐臉色紅潤潤的﹐似乎有些返老還童的感覺。
剛回局裡上班﹐卜振昌就接到市裡的通知﹐是工作調動﹐要他去當市委招待所經理。這個招待所是專門接待中央和其他省市領導的﹐所以局裡的人都說他升官了。大家都祝賀他﹐還要為他餞行﹐說是送佛上西天﹐其實心裡是在送鬼出門。卜振昌對大家的好意都婉拒了﹐拿起那個半舊的公文包就回家去。
鄭嫦乍聽老公調動工作﹐心裡喀登一下﹐想這次不知被貶逐到哪裡去﹐但當聽到是調到市委招待所去當經理時﹐不禁高興起來。招待所有個餐廳廚房﹐大家眼開眼閉﹐又吃又拿﹐家裡的伙食全包了。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叫作福利。但一個月過去﹐卜振昌沒有往家裡拿回過一塊肉﹐一條魚﹐甚至沒有拿回來過一個肉包子。有次鄭嫦故意難他﹐在卜振昌要出門去上班時﹐她說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晚上不想燒菜﹐叫他從單位裡帶二隻菜回來。下班回家時﹐卜振昌果然帶回了二個菜﹐一葷一素﹐後來才知道是付錢買的。鄭嫦氣得胃痛﹐暗暗罵道﹕“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後來一想這個比喻不對﹐就嘀咕了聲﹕“冥頑不化。”
卜振昌在招待所裡處處以身作則﹐帶頭遵守黨紀國法﹐弄得同事都恨得牙癢癢的﹐又不能咬他幾口。卜振昌心裡明白﹐也不想多結冤家﹐只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對別人的事能得過且得過﹐眼開眼閉。但同事們因他是經理﹐總得避著他﹐不能放開手腳﹐因而心裡老是不痛快﹐巴不得他再高升。而卜振昌自己卻盼望著退休的一天﹐可以無官一身輕。
一天晚上﹐卜振昌在家裡接到一個十分意外的電話。原來一去多年﹐在美國定居的那位老同學﹐這次回來探親。同學兼鄰居﹐關係可說非同一般﹐因多年不見﹐所以想聚首言歡﹐交流一下各人的近況。卜振昌想老同學萬里回鄉﹐自己應該略盡地主之誼﹐請他吃頓飯﹐但薪水有限﹐外面餐館上不起﹐還是請他到自己招待所裡吃一頓吧。於是約好明天招待所裡碰頭﹐順便吃午飯。第二天卜振昌上班時先去餐廳廚房裡彎一下。他對一位年紀較大的廚師說﹕“老張﹐等會有位老同學從國外回來﹐要來這裡看我。我想請他在這裡吃午飯。幫我準備幾個菜﹐好嗎﹖”老張笑著說﹕“經理招待國外來賓﹐我幫經理燒一桌上等酒席吧。”卜振昌忙搖手說﹕“兩個人吃不了一桌的﹐浪費可惜。還是來個四菜一湯吧。記在我賬上﹐發工資時付清。”商定後﹐卜振昌就去辦公室。十一點多﹐那位老同學如約光臨。席間﹐他們談起各人的情況。那位老同學到美國後改學電腦﹐在一個大公司裡工作﹐收入不錯。問起卜振昌的情況﹐他搖頭嘆氣說﹕“現在做官難啊。”那位老同學覺得這句話聽上去很陌生﹐有點非夷所思。一向是做百姓難﹐哪有做官難的﹖做官的人朝南一坐﹐要點燈﹐要放火﹐誰敢管他。正疑惑間﹐卜振昌壓低聲音說﹕“現在的共產黨比過去的國民黨還不如。”那位老同學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何必要眾人皆醉吾獨醒﹐眾人皆濁吾獨清。”卜振昌覺得有點話不投機了﹐就扯到別處去。吃罷飯﹐他叫了輛出租汽車把老同學送回去。如果他叫司機小王送一下﹐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那是假公濟私。他不干。
那天回到家裡﹐他拿出兩盒西洋參給老婆。鄭嫦呆住了﹐沒伸手去接。她老公從來不會拿東西回家的﹐除非是買的﹐況且這又是貴重之物﹐他不可能去買的。她不忙於去接﹐卻先問﹕“這是哪裡來的﹖”“今天跟一位老同學吃午飯。是他送我的。一盒給媽。一盒給你。”卜振昌彙報說。鄭嫦吃驚地問﹕“怎麼你開始收禮了﹖人家以後托你違法亂紀的事怎麼辦﹖”卜振昌伸直的手開始有點酸了。他忙把兩盒西洋參放在桌上。“這老同學從美國回來探親﹐順便來看我的。”他一面說一面脫外套。“你同學除了探親﹐可能還回來做生意。他會不會托你去外貿局拉個關係﹖”鄭嫦一面察看西洋參﹐一面問道。“他不是生意人。你放心收下吧。”卜振昌顯得有些不耐煩。鄭嫦回敬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是你要遵紀守法。”卜振昌說﹕“是呀。我如出事坐牢﹐你大不了站穩立場跟我離婚。”他老婆火起來﹐提高聲音說﹕“難道我要害你去坐牢不成﹖”卜振昌說﹕“我沒說你要害我坐牢。我如坐牢後﹐你可以跟我離婚﹐不受牽累。”卜振昌本來想老婆見了兩盒西洋參會高興的﹐但不收禮的人偶而收了次禮﹐反而引起爭吵﹐真非始料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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